□ 马明高

这是一部有些异质的“我行我素”的长篇小说。但是，这又是一部写故乡、土地、人物、人性、自然、现实、历史和社会的长篇小说，同时，也是一部不仅朴素、简单、自由，而且快乐、忧伤、美丽的长篇小说。

哈达图，可能是介于山西省与内蒙古自治区边上的一个村庄，有很多奇特的人和事。小说主人公李三连的母亲在怀着她七八个月的时候，被迫从山西老家改嫁到哈达图这个地方。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李三连已经是“母亲的第七个孩子，那么多的孩子，她一个个抚过去，早已倦了，何况这只手还要对付强大的生活，她已经失去了抚摸的心思。”母亲的形象在这部小说中很独特，让人印象十分深刻。“母亲千辛万苦，从老家，一路逶迤，一路风尘，终于到达哈达图，把她的孩子抖落在这块土地上，尤其是抖落我。”小说正是以一个小女孩的儿童视角写出了她看到的哈达图的一切，她眼中的土地、大自然和社会，她眼中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人和女人。比如，喜欢吹笛子的二哥为了时尚，把心爱的翻毛皮鞋，用鞋油涂成黑色。村头小泥房子里住的一对男女，说是从北京来的，那男人读《红与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直和海旺相好的艾叶姐，多少年过去了，她爹就是不同意两人结婚。艾叶姐总是放心不下爹和幼小的妹妹，不敢和海旺私奔，最后嫁给了西头分子村的蛋蛋，是个罗圈腿。从此，海旺再没有来哈达图。

正是这种以小女孩的视角来窥视、融入和打量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让我们看清楚了哈达图的内在结构和肌理，看清楚了哈达图那些男人女人们各自的关系与内心世界，理解了他们各自的痛苦、烦恼和忧伤，同时也从中透视出了世界的美丽和丑恶、纯净和污秽。作家始终以纯净、忧伤、淡定的目光打量着人世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人的深度”，勘测着人性的包容性空间。如此而来，小说仿佛具有了一种浪漫而又温暖、纯净而又忧伤的神性，过滤了人世间的世俗与污秽，重新构建起日常生活与文学语言的诗性。

《一个人的哈达图》共17万字，14节，每一节都重点写了两三个人物，以及他们的关系与内心世界，都具有一定的诱惑力和内在感染力。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是一个经过贫困后形势刚刚松动，人性渐渐复苏的时代。

作家始终用一种小女孩的视角展开叙述，信马由缰地追忆着那些难以忘怀的童年生活。这是一种并无太多文体方面考虑的情感宣泄式的写作，始终是用一种不确定的怀疑和打探的口吻去看，去听，去写，去认识，充满了爱和依恋，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怀和人道主义的精神。当然，浪漫主义的创作源泉和灵感也都是来自于现实，并不是脱离现实。《一个人的哈达图》正是这样，以小女孩的心灵和眼光来观察、感受现实的生活和过去的世界，让“儿童”的世界比“成人”世界更为浪漫化，充满了“儿童”的想象力，充满了天真和单纯，而且少了许多世俗功利的熏染，并且娓娓道出了人性中美与善的理想。而且这一切，都共同体现出了作家对人性的思考与对人性美好的追求。

在作家阿连看来，整个世界都是有生命的，整个哈达图村庄里花草树木、骡马牛羊、鸟类昆虫等等生灵，都是有灵魂的。它们跟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从而也要像对人一样对待它们，充满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与美美其乐。

小说的主人公“我”，李三连的心中，有许多秘密和心思，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害怕他们笑话她。可是，她可以和哈达图的田野说，和哈达图的草木花石说，她絮絮叨叨地给它们讲自己的心思和喜怒哀乐。尽管它们从不说话，可是“我”知道它们懂。

在这部长篇小说里，一切大自然的东西都似乎有灵有情，一切事物都具有生命、感觉与思维能力，都带有一种原始气息的思维方式，带有一种自然的诗性智慧。仿佛世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以及世界瞬间的变化，都深深关系着情感。万物如此，人亦如此。

这种乡间原始朴素的生活启发我们：大自然从来就是“自然而然”的，充满人性的；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人——也应该按照自然的样子去生活，就像这些乡下人一样去过质朴的生活，去过自然的、不做作的生活，去表达质朴的思想情感。它还告诉我们：人与其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乃至整个世界和宇宙，都应该是一种唇齿相依、血肉相连的关系与自在自洽的状态，只有如此，才能最终建立起一个和谐美好的世界，一个人类可以诗意地栖居的世界。

生活总是有起有落，有聚有散，充满欢喜和叹息。《一个人的哈达图》，将自然、人情和世事平和而自然地糅合在一起，书写出一种对于生命消逝、时光流去、亲情和爱情痛失的“伤怀之美”。正如作家在小说中所说：“我们是奔着幸福和快乐而来，可是我们为什么离不开忧伤，并为此沉迷？”这是一部让人凝神、沉思和渐悟的小说，全书盈满了对于人性、人情和人心的小心探问与朴素叙写。作家以一种仁厚宽解的心，对人世间一切生命抱有一种充满暖意的关爱。小说呈现给我们的问询和质疑，常常是胆怯而直接的、脆弱而坚韧的。一种宽解和慈心，总是给生活中充满窘迫的普通众生以善意的遮掩与同情的诠释。除了温暖的安慰，更多的是对人生命运与贫困生活给予深切的理解。阿连知道，谁的人生能如意？“事事如意”“吉祥称意”都是一种人世间美好的理想，“世界不是为我们而造的，而且，不论我们渴望的东西如何美丽，命运都可能禁止我们获得。”所以，作家才总是以和解、分析性的呈现而不以反抗、批判性的简单粗暴去叙写生活。安宁、纯净的艺术境界、对自然神性的喜爱与敬畏，以及对于普通众生生命的悲悯情怀，肯定会给作家的书写与文学世界带来与众不同的气质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