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家
乡村人家,住的多是土窑洞。乍看上去,这些窑洞高低不一,大小不等,和城里的整齐规则有着明显的不同。但仔细地看上去,就会发现,这些窑洞依山而建,随形就势,重重叠叠,错落有致,无论是从高处往下看,还是由低处向上看,都像是一幅简笔勾勒的风俗画。
乡村人家大多住的是大杂院。一个大院,往往住着好几户人家。大院的几面筑有土墙,形成了一个个院落。有的院落安有木制的街门,算是比较完整的建筑。有的院落街门是简易的木板门或栅栏门;有的是院墙中间开一道豁口的豁子院;有的院墙是用玉米和高粱秸秆扎成的篱笆;有的连篱笆也没有,乡下人称其为敞滩院。院落与院落之间,有的之间隔着一堵土墙,有的中间由小路相连。纵横交错的蜿蜒小路,将村庄连接成一张疏密有致的大网格。
乡村人家,相互之间的联系,既原始,也便捷。同住一个大院的,招呼一声即可;毗邻而居的,趴着墙头说一声便成;距离远一点的,就站在街畔头扯开嗓子一声喊,顿时沟谷回响,浑村人都听得见,效率不比打电话差。
乡村人家,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住在一个院的人家,从吃喝穿戴到一应所用,几乎都是相互借用、互通有无。就是平时吃顿好饭,也会分送各家品尝。住在一道街上的,则习惯在吃饭时分,端着饭碗围坐在老槐树底,或蹲在街畔头,一边吃饭,一边闲聊。此时的树底和街畔,就像是一个露天大餐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祥和快活,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冬季是庄户人家的农闲时期,人们常常以闲聊说笑听故事来打发时光。如果来了打铁箍炉锅的,那里便成了村中的临时俱乐部,闲人们会纷纷聚拢来,一边欣赏叮当作响、火花飞溅,一边围着火炉谈天说地。老年人们则三三五五聚在向阳的圪崂里,人人嘴里叼一杆长烟管,在缭绕的烟雾里说古;孩子们则奔跑着、叫喊着,玩着古老的乡间游戏……小山村里到处洋溢着融融之乐。
乡村人家,恪守着互帮互助的传统,一家有事大家帮,不用谁来号召,也不用谁来督促,相帮相助成为人们与生俱来的自觉。推硙滚碾,遇上了便搭一把手;修房打墙,碰见了就助一臂之力。那时乡下人亲戚多,但家家住房逼仄,铺盖捉襟见肘,于是,一家的亲戚也就成了大家的亲戚,张家挪一块被子,李家腾一个睡处,总不能让客人受了慢待。
困难时期,村上不时有人家口粮告罄,大家就你一碗菜、我一勺米去接济。遇上婚丧大事,更是压力山大,但自古“有穷人家没有穷村子”,大家便有力出力、有物出物,众人拾柴火焰高,总要把大事办得圆圆满满、妥妥贴贴。
四 季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至过了清明,气候才逐渐回暖。这时,春风拂煦,杨柳吐翠,燕子归来忙着筑巢,呢喃的燕语在明媚的春光中荡漾。小草钻出了地面,远山泛起了淡淡的春意,山坳里的桃杏次第绽放,成为春天最耀眼的风景。
春日暖暖,春意融融,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片祥和宁静景象。山峁上,蠕动着耕牛的身影,悠长的号子从山坡上飘落下来,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春天的乡村,宛如闲适安宁的世外桃源。
乡村的夏季,似乎来得特别快。随着气温的升高和雨水的增多,田间的禾苗一天一个样儿,转眼间漫山遍野一片绿色。是的,绿是乡村夏季的主色调,那种绿是纯自然的绿,浓淡相宜的绿,养眼,养心,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心醉。但农人们哪里顾得上闲情逸致,庄稼长得越欢,他们忙得越多,“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描写的就是他们在烈日下辛勤劳作的情景。
乡村夏季最迷人的风景,当属麦子成熟时节。猛然有一天,孩子们发现,对面山坡上的麦田泛起了一抹鹅黄,微风吹过,便涌起一涌一涌的麦浪,就像草原上奔腾的马群。当然,孩子们最牵心的还是那顿“六月六,新麦子好面烩猪肉”,口里念叨着这句谚语,鼻子里便仿佛嗅到了麦子的香味。在粮食匮乏的岁月,那顿“新麦子好面烩猪肉”,是多少人一生都忘不掉的美好回忆。
秋风乍起,秋天来到。乡村的秋季,是乡村色彩最斑斓的季节。红彤彤的高粱,金灿灿的玉米、谷子,紫红色的荞麦,青绿色的蔓菁、萝卜,还有毛茸茸的莜麦,圆滚滚的南瓜,以及许多难以描述颜色的作物,共同织成了一块彩色大毡子,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秋收是秋季的另一种图景。进入秋收阶段,庄稼渐次成熟,成熟的庄稼最怕刮风和野雀、地鼠等害虫糟蹋,龙口夺食,颗粒归仓,成为最迫切的任务。于是,全民总动员,男女齐上阵,收的收,运的运,山山岭岭到处是秋收的战场。此时的打谷场上,碌碡吱扭,连枷翻飞,另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乡村的冬季,是一片银白世界。那时的冬天,雪一下往往就是半尺来厚,山山岭岭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大地沉睡在厚厚的雪被之下。雪后初霁,天气放晴,阳光照耀在皑皑白雪之上,反射出迷离的光泽,四望雪野,安宁静谧,鸟兽遁迹,轻尘不飞,就像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花 草
乡村是一个充满童趣的百草园。
不必说高大的榆钱树,光滑的椿树,不必说浓荫蔽日的老槐,枝叶婆娑的杨柳,也不必说果实可食可卖的枣树、桃树、杏树和苹果树,单就满山遍野的野草,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乡村的野草,多得数不胜数,大概除了有经验的放羊人,鲜有人能够认得全。而我认识的,仅仅是其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就我熟悉的,有碗碗花,蒙蒙眼,蒲公英,野菊花等。碗碗花花朵大,花色艳,孩子们喜欢摘下来贴到脸上玩;蒙蒙眼花色橘黄,蒲公英花色橙黄,蒙蒙眼花开团团簇簇,宛如夜里天上的星星。野菊花在秋天开放,淡蓝色的花儿,花香也是淡淡的,似乎不太引人注意,长大后知道常有人把它用来比喻隐逸者。
乡村的野草,姿态各异。长藤的有芯荏蔓,左绞蔓,它们一般都长在崖壁上,茎蔓就像珠帘一般丝丝连连的垂挂下来。根茎长的,有菅草、甘草、芦草等,据说它们的根茎能够在地下蜿蜒好几仗长,我亲眼见过父亲刨出来的菅草根,拈拈连连,似乎没有尽头。车前草、辣麻麻、蒺藜、毛毛草、狗尾巴一般长在路边,狗尾巴和毛毛草长出毛茸茸的穗,车前草和辣麻麻可以生吃,还可以用来煎药治病。蒺藜的藤条上,会长出刺猬一样的果实来,贪玩的孩子谁没有被刺过的经历呢。
羊最喜欢吃羊齿齿、圪缩缩、甜苣和苦菜,羊齿齿结有比豌豆角略小的豆角,羊吃了耐饱长膘,圪缩缩、甜苣、苦菜都含有丰富的草奶,是富含营养的饲草。甜苣和苦菜不仅牲畜喜欢吃,人也可以吃,在饥馑年代,每年春期青黄不接时候,好多人家无米下锅,是甜苣和苦菜伴随人们捱过了饥荒岁月。
当然,最多的野草还要数蒿草,大路边,荒坡上,沟洼里,随处可见,多得就像乡村人一样普遍。但只有艾蒿受人待见。三月三的陈艾,对治疗风湿性疾病很有疗效,老年人们也喜欢用晾干的艾绳来驱逐蚊蝇。乡村还流行着端午戴艾的习俗,每年端午时节,乡村的大街小巷,会到处回荡起“五月端午不戴艾,蚂爬虎掐了你的累”的童谣。
如今,乡村的田陌上依旧年年野草泛绿,只是花前草旁缺少了孩子们欢笑的身影。
虫 鸟
乡村还是虫鸟的乐园。
在这个没有边际的乐园里,有天上飞的老鹰、乌鸦、麻雀,地上跑的野狼、狐狸、野兔,水里游的青蛙、蝌蚪,等等,还有好多叫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昆虫。乡村的动物究竟有多少?没人能够数得清。说乡村是一个动物大世界,估计没人会反对。
乡村的动物中,飞的最高的当数老鹰了。在风和日丽的天气,老鹰常常会在蔚蓝的天空,盘旋,盘旋,一直消失在云霄深处,把孩子们的思绪也带到缥缈的天际。而人们最喜欢的鸟儿则要数花喜鹊了,花喜鹊在乡村被视为报喜鸟,每当它喳喳喳地飞落墙头,人们都会高兴地道一声“喜”。而最为人所厌恶的鸟兽,则非猫头鹰、乌鸦、麻雀和黄鼠狼莫属。乌鸦不仅形象不雅,炭一般黢黑,哇哇一叫天气还会变坏;猫头鹰和鸱鸮(俗称鸱怪子)则被视为不吉祥鸟,人们常常用它们来比喻不学好的人。黄鼠狼会在夜里潜入鸡窝叼走小鸡,麻雀则成群结队糟蹋粮食,这在饥荒蔓延年代,简直令人切齿之恨了。
然而,在儿童的世界里,最有趣的莫过于那些小小的昆虫了。这里有跳远冠军麦军(和螳螂相像),它能在草丛中纵身一跃,跳出好远的距离;有力大无比的蚂蚁,据说蚂蚁能搬动“等身铁”,堪称昆虫世界的大力士;有游泳健将海马,海马能在水面上像快艇一样往来如飞。还有鸣蝉、青蛙、蝴蝶、蜜蜂,它们是动物世界杰出的歌唱家和舞蹈家。还有长了许多只腿的钉鞋牛牛(至今不知道是什么虫),穿一身棕色甲衣的漏火牛牛(不知是不是“萤火虫”),红色甲衣上有星星点点的送饭老婆婆(有人告诉我叫“七星瓢虫”)……广袤的乡村大自然,蕴藏着多少引人遐想的神奇和奥秘啊!
现在说保护生物的多样性,我觉得记忆中的乡村,就是生物多样性的宝库。在振兴乡村的今天,我多么渴望把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乡村,不仅建设成人类的宜居之地,也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