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 化

光阴之外

□ 白子涵

爷爷又睡着了。这些年因为脑梗,他总是嗜睡,我看着他坐在角落里靠着斑驳的墙,头微微低垂着,像是一截沉默的榆树桩。已经是四月份,他却依然裹着层层叠叠的厚衣服,外套是老式的深蓝色中山装,里面的衣领皱皱巴巴地堆叠在脖颈处。

我摇醒他:“爷爷,上床上躺着去吧。”他睁开眼,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摇头坚决不肯,指着衣服说:“太脏了。”

开饭了,他不肯过来坐,说自己感冒了怕传染。我们拗不过,只好另外找了一个空碗递过去。他走到盛饺子的大盆旁边,试图往碗里面扒拉几个,手却颤抖得不大听使唤。于是晚辈们抢过了他的碗筷:“我来吧,我来吧!”我看着他接过那一碗饺子慢慢地坐到了床沿边,背影依然佝偻着。

他不再和我比赛谁吃得多,却还是对我的饭量极不满意:“吃了几个?”我含含糊糊地回道:“十几个吧。”“那可不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能吃两碗饭。”

他的手掌上长满了多年务农留下来的老茧,摸上去很不柔软,就像是干瘪龟裂的土地。偶尔,他拉着我的手和他的比较,然后笑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小啊。”

他热衷于给孩子们买东西,再千里迢迢拎来,即使我们这一辈几乎已经全部成人。我的小侄女将近两岁,来的时候爷爷带了一包零食,算作给重外孙的礼物。小朋友却不大领情,看到他长满皱纹的脸总是躲藏。我替他打开零食袋子,下意识地埋怨:“买了些啥啊,现在小孩可看不下吃这东西,你快别浪费钱了。”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睛暗淡了下去,奶奶也局促地站在旁边搓手:“唉,我们不会买。”我又后悔前面的话不如不说。

在记忆里爷爷总是寡言,时常担着两桶水走在乡间的路上,肩膀微微晃荡,水花就沿着他的足迹洒下来。闲着时候也很少和别人唠嗑,最常干的就是坐在小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爷爷的烟龄很长,从懂事起我就想劝他戒烟,却终究作罢。他很明白二手烟的坏处,总是背着我们走到外面,从上衣兜里掏出烟来,也常常被我逮个正着。我没收了他的打火机,皱着眉头假装生气:“就戒不了了是吧?”他呵呵一笑:“戒不了啦!”

我第一次体会到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转头问爸爸:“你不能管管吗?”可是爸爸说:“你爷爷啊,这辈子就爱个抽烟,能怎么办呢?随他去吧。”爷爷奶奶都不会用智能机,也不会打太极和广场舞,生活简朴到了极点,裤腰带断了就用粗绳子代替,家具店送的印字短袖连着穿了三个夏天。就连搬来县城住,也几乎花光了他们所有的勇气。为了适应新的生活,他们小心翼翼地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学会了坐电梯,学会了乘公交。奶奶总是日日周旋在灶台边,爷爷常常望着窗外消磨掉整个下午,手头的烟卷成了唯一和过去的安稳链接,用来和眼前的黄昏对抗。

爷爷的性格向来平和,年纪大了却开始有了小孩子心性。有一次他满脸得意地提起来前几日回村,有位乡亲和他夸耀自己的孙子如何如何优秀,他终于忍不住回嘴:“我家俩孩子今年都考上了,我孙子还是研究生呢!”于是对面的人败下阵来。

那一年我的高考发挥极其糟糕,远远达不到幼年时曾经口出狂言许诺过的清北 ,甚至离985还有一大截距离,我听到后如惊弓之鸟:“哎呀这你都说啊!以后可不要拿出来吹。”心里却突然增了很多慰藉。

他的耳背已经多年,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听不清家人们的闲谈,我们也不再期待他的回应。过年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他总是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有时候他忍不住大声发问:“啊?你们说啥?”生活的嘈杂让每个人似乎都难以保持温柔,小辈们总是不耐烦地吼回去,也不知道他最终听清了没有,但是他不会回嘴,也不再发问,仅仅是垂下眼睑,又重新跌入无休无止的沉默之中。

天气预报的声音响起来,我知道爷爷又打开了电视,这是他一直坚持的习惯。从前是为了看天气安排农事,现在却成为了他对儿孙的挂念。他记住了我和堂哥读书的地方,于是每一天傍晚,他守着电视机,生怕错过了呼和浩特和沈阳的播报。两个城市都在北疆,冬天常常达到零下二十几度,于是见面他总是问我们学校暖气送得怎么样,听到我们肯定的回答后才放心点头。

爷爷上过中专,也一直喜欢看书。他的书柜里书不多,但是种类繁杂。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搜罗来的,上至吴小如先生的学术论著,下到隔壁县的民俗宣传册。去年他因病手术,麻醉剂量很大,病床上的他有些神志不清,拉着我背起了中学时候的《捕蛇者说》。爷爷已经离开我的日常轨道很久了,我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和他什么都讲,因为大学里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陌生。那一天他却很高兴地和我聊起了《红旗谱》和《创业史》。于是我后来常常记着,刻意去找一点他能听懂的东西,想把生活分享给他。

这次见面,我扯着嗓门和他说:“爷爷,我最近在研究梁生宝呢!”他笑起来,语气欢快,岁月纹下的印迹更深:“好啊!这书我以前读过好多遍呢!”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也曾经年轻,也曾经少年意气,坦荡明亮。在我们看不见的日子里,他们倚着大树读书,在田埂上谈起未来,仿佛已经跨过了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风里传来的笑声格外爽朗。

我有些不敢想象他们离开的情形,他们的年岁已经比共和国还要长,那我们就慢一点吧,拉着他们的手,陪他们再看看风景,脚步全都落在光阴之外。(作者为内蒙古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