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县话藐视人说‘毬不惮’,不怕事说‘惮毬事’。屁、屎、尿、怂、毬等“粗词”也随口而出。“毬是神圣的生殖崇拜的语言图腾,”“是人类文明进化史上不可逾越的生殖崇拜阶段的一种文化现象。”“人类的认知顺序决定了早期人类的一种典型的思维特点就是‘身体化活动’或‘体认’,即把人自身作为衡量事物的标准。”“人类最先认识自己周围立体的、有形的、具体的东西,包括人体本身及其器官,借助于这些具体事物的词语来表达抽象的概念。”应该是言者无罪。语不离毬也会走向反面,以至话不投机半句多,闲言碎语可能引发争吵、互殴,理应闻者足戒。猜谜、歇后语属于含蓄的话,却被临县话说得直白猛烈,欠雅过俗:茅虫背回回——一对臭虫;有些话祸从口出:断贱不过后娘心;云里的日头洞里的风,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狼吃了狗不依。
厚重性 “语言可以把死人从墓中叫出来,也能把活人埋入地下;语言可以把侏儒变为巨人,也能把巨人彻底打倒。”
临县话是厚重的。说人病,特别是老幼病,不说有病:不擞细、不散恬、不乖、不痛快、不大好,表达得委婉,不对病人造成压力,却对病愈寄予厚望。说人去世,不带死字:失吉、失迹、走哩、老下哩、合眼哩、咽气了、下世了、老煞哩,话中减少了恐怖,降低了刺激,透露出对死的无奈,表达着对生的渴望。
同样是说人漂亮,分别用奴、奴奴、国香、国香香、惹亲、惹亲亲、眼迷、眼喜、耐看、好看、爱见、俊,不仅反映出被说人的年龄差异、漂亮程度,而且把说话人的辈份、目的、语态、环境和听话人的要求、意图等都暗含其中,无字不贵重。
临县人说时间久远:成年古化、成年古辈。明成化年间发生了华北大旱、北京地震等许多重大事件,民间多以成化年作为时间节点衡量世事,为避讳将成化拆装使用。
“物之得名大都由于触受,因而诸言语皆有根。”临县村名充满了智慧:咀头、月园塔、马鞍梁、马杓峁、独路沟、羊耳子、蛇尾沟、狼尾峁、圪针湾、莲花池、麦穗沟、黑豆峁、槐树塔、香草焉、青蒿焉、葫芦旦、真武山、紫金山、大度山、汉高山……以地形、掌故或出产命名。兴仁里、兴旺山、中兴社、常胜塔、万安坪、复兴山、光裕堂、兴盛山、前长乐、后长乐、明旺塔、胜利坪、阳宇会、安家庄、青塘沟、瓦舍坪、福利沟、留邻庄、吉家庄、丰子甲、尧昌里、尧子坡、人杰焉、官道峡、如意洼、天地沟、龙门焉、龙水头、甘泉、天洪、水源、安业、向阳、沐浴、景新、民乐、月镜、光明、开化、太平、永丰、招贤、丰山……寄托着临县人的美好愿望。
临县话的厚重体现在话里蕴含的人文历史中。猛张飞、母夜叉、二郎神、包文正、陈世美,七王子八令公,投张良拜韩信;人家滚油浇心嘞,伢是东吴招亲嘞;赵匡胤踢毽毽——散龙心;梁山的军师——无用;张飞认针——大眼瞪小眼;张飞卖豆腐——人硬货不硬;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十八罗汉请观音——客少主人多;门神啳财神——话里有话;阎王吃扁食——准有个鬼捣算;判官跌跤——冒失鬼;望乡台上吹喇叭——死鬼犟作乐。
国粹京剧是优秀传统文化的标志性艺术,剧中的临县话印证了临县话的厚重。《龙凤呈祥》“讨还荆州来争斗。”《望江亭》“这就叫尚方宝剑呀,可真快呀。”“假献殷勤摆布强梁。”《清风亭》“馍馍”“恩养”“才害了这场大病。”《三打陶三春》“你好小量人也。”“皇帝降罪下来,下官我吃罪不起。”“说媒拉纤好无来由。”《柳荫记》“自从女儿回家下。”《穆桂英挂帅》“大胆胡为你累母亲。”吃罪不起、争斗、摆布、馍馍、恩养、害病、小量、说媒、来由、家下、快、累,这些都是典型的临县话,至今活跃在传统京剧中。古装晋剧、沪剧、豫剧、黄梅戏中到处都能听到与临县话音义一致的道白、唱词,当属从传统文化中继承的优秀成分。
临县人以厚为美,种地盼土厚,打窑洞寻山厚,穿的多叫穿得厚,铺的多讲铺得厚,盖的多说盖得厚,诚实是厚道,待人大方言吃厚,两人相好曰厚。临县话以厚重见长:厚,厚道,厚实,厚沉,吃厚,交厚,薄厚,眉眼厚,谢厚土,厚衣裳,厚被子,心厚腾腾地,眉眼厚得城墙地。谁没啦三个薄的两个厚的。
博大性 “一个国家文化的魅力、一个民族的凝聚力主要通过语言表达和传递。”“语言是我们所知最硕大、最广博的艺术,是世世代代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无名氏的作品,像山岳一样伟大。”山西省社会科学院重点课题“山西方言语汇研究”成果《三晋俗语研究》中的《惯用语的比较研究》一章,“以忻州和临县两地的惯用语为例”进行“内部比较研究。”用一个县(辖23个乡镇,65万人)的语言与一个地级市(辖1区1市12县,共152个乡镇、11个街道,315万人)的语言进行比较性研究,而县、市人口比是1:5,这个县的语言之博大不言而喻了。
临县话无论外延还是内涵都体现着她的博大。临县人将天象物候、植物动物、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体部位、吃喝拉撒等都入话,诠释出了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临县谚语、俗语、词语、惯用语,甚至口口相传的秧歌、快板、民歌、童谣、猜枚、故事、笑话、顺口溜、三弦书等,为老百姓喜闻乐见。临县词语,特别是俗成语和叠词的广度、深度、角度、力度,在晋语中独树一帜;“AABB”“A脚B手”“A三B四”“七A八B”“少A没B”“A眉B眼”“A说B道”式俗成语和“一AA”“AA地”“AA+方位词”“ABB”式词语,丰富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举例虽少,一叶知秋:
“A脚B手”式成语:滑脚料手、泥脚打手、拿脚试手、显脚要手、奓脚舞手、拍脚打手、踏脚磨手、赤脚料手、跌脚裂手、轻脚了手、拖脚磨手、擦脚料手、蹬脚扬手,毛手毛脚、缩手缩脚、搓手跺脚、搓手捻脚、闪手烫脚、闪手踏脚、失手失脚。
“少A没B”式成语,说物质贫困:少东没西、少衣没裳、少吃没穿、少油没盐、少吃没喝、少盐没醋、少调没味、少穿没戴、少铺没盖、少油淡水、少门没窗、少粪没土、少调没料。说身心困乏:少气没力、少人没手、少精没神、少说没道、少人没亲、少知没识、少家没教、少爹没娘、少调没教、少儿没汝、少心没肺、少牙没口、少这没往、少言没语、少嘴没脸、少抓没拿。
“七A八B”式成语:七沟八岔、七拼八凑、七灾八难、七股八份、七手八脚、七高八低、七扯八吊、七上八下、七嘴八舌、七花八样、七老八伤、七长八短、七觅八凑、七病八痛、七紧八慢、七狼八虎、七角八脑、七打八兑、七股八杈、七零八落、七除八扣、七杈八股、七打八误、七秋八歪、七折八扣、七翻八趿、七龟八蛋、七爹八娘。
汉,临县话读xiàn。检索“汉”字统领的临县话,可称临县论语:好汉、老汉、白汉、懒汉、婆姨汉、老老汉、老汉汉、男子汉、死老汉、兵挺大汉、赤脑老汉,撑好汉,懒汉却纳屎,穷汉里领多,忙婆姨寻不下好汉,男子汉大丈夫,好汉做事好汉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憨汉敩得一路子,汉子不是强撑的,死汉底活汉喧,男子汉说话如同写下,穷汉脖子上有三颗救命纥繨;穷汉睡不够,富汉挣不够;穷汉养娇子,到大狗咬死;母猪寻上萝卜窖,憨汉寻上一根道;男子汉没主意受了穷,婆姨们没主意接下人。
“‘打’产生于汉魏时期,”“主要用于表示击打义,唐宋以后才大量使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所列动词意义多达24个,这在现代汉语中是少见的一个动词。”临县话“打”的用法是普通话的数倍,而且多用引申义:打雀、打宝、打瓦,打枣、打杏、打山、打钟、打墙、打井、打捆、打火、打闪、打杂、打价、打折了、打火火、打野火、打弹弓、打弹弹、打撵旋、打扑克、打醋坛、打饼子、打月饼、打灯篓、打戳子、打圪誊。打瞭、打啳、打帮、打散、打划、打揽、打掐、打误、打春、打圈、打伙计。啳打、吹打、唱打、戳打、踢打、递打、滴打、刮打、尅打、拍打、挎打、抖打、掼打、闹打、碰打、绕打、捎打、扫打、试打、跳打、停打、挂打、看打、瞭打、游打、挑打、擩打、涮打、刷打。打茬兑行、打狗乞食、打公骂婆、打树寻根、打狗看主、七打八兑、戳天打地、打官弄司、忽诗打扇、打家劫舍、吃烟打火、敲匙打碗、喂猪打狗、一说二打、揪耳掴打、零敲碎打、拆离打散、姑厘打盹、唱词打板、戳眉打眼、天打地兑、打茬兑行、吹吹打打、唱唱打打、拍拍打打、打打兑兑、花花打打。三打拍不醒;跌倒也是打来;好驴好马也怕打嘞;官打民不羞,父打字不羞;打狼断狐子,好活一时子;打人休打脸,啳人休揭短;打是亲,啳是爱,不打不啳不心爱;打烂盆说盆,打烂瓮说瓮;尿脬打人,打的不疼,骚气难闻。
《周易》中的自然现象: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对应卦名:乾、坤、巽、震、坎、离、艮、兑,也是临县话的母料:雷翻艮震、合离震倒、天打地兑、啳天骂地、艮起艮落、吼雷炮震、雷枪火爆。
含蓄性 临县许多话是灶王爷裹门神——话里有话,不是张嘴见喉咙。《红楼梦》和临县话都将谜语称作猜枚,临县猜枚通俗含蓄:越拨拉越硬(麻花);屁眼上贴膏药(柿饼子);红袄胳折烂,里头包颗黑鸡蛋(花椒);圆圆的,扁扁的,虱子爬得满的(芝麻饼);圪绌条条,圪绌被被,里头睡个圪绌咪咪(核桃);四条腿腿没尾巴(板凳);狐妖尾巴长,做熟饭了你先尝(杓子);毛圪绍绍一片片,离屁眼眼不远远(毡);兄弟俩人等身齐,香油好面吃不肥(筷子);一尺大的老汉汉,吃里屙得板片片(擦子);刘备双剑入古城,张飞打开东西门,两头三声诸葛亮,气得周瑜满脸红(风盒);四面四垛墙,圈猪不圈羊,圈里黑猪猪,尼眼上扎个圪枝枝(算盘);人里有人,人外也有人;人里没人,人外也没人(大肚婆姨);东梁里一颗黑豆,西梁里一颗黑豆,想死也不能厮瞅(眼睛);远看像匹马,近看没尾巴,肚里开莲花,嘴里吐黄沙(扇车);一个人能做,两个人不能做;只要个儿不说,谁也晓不得(梦);一条白线,满梁满沟扯遍(路);生吃得,熟吃得,切刀案上切不得(水)。
临县歇后语、临县话、惯用语都充满了含蓄性。歇后语由假托语和目的语组成,特定时候,只说前面的假托语,讽刺力语半功倍。《金圪垯》收入临县歇后语620条,尚属部分,兹引数例以证含蓄:案板抵门——管得太宽;柏木刻猴猴——正经骨头头;棒槌挑牙——不嫌哈口人;鼻梁洼里栽圪针——扎眼人;锄刨黄莲——挖苦;粆面捏人人——尽些熟人人;灯瓜瓜里烙烙饼——油水不大;粪圪堆上抖布条——越抖越臭;风盒板儿串锅盖——受了凉气受滚气;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黄河里煮扁食——碗大汤宽;黄河里推板凳——劳驾不起;豁唇溜西瓜皮——总有个道道管着嘞;酒盅盅里洗澡——小人;驴啃脖子——工变工;柳树开花——没结果;冷水掺滚水——一囊水;墓圪堆上劈柴——鬼奓;咪咪打电话——冒说;猫吃生姜——怪脾气;蚂蚁放屁——小气;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牛吃草帽——肚里尽些烂圈圈;膊脐说话——谣言;墙崖上挂草墩——不像话;枣核子解板——没啦几句;纸人人骑石马——轻不压重。
临县骂人“不成个东西”、“不是个东西”。五行中南属火,水居北。不是东西,只能是南北——水火了,而水火古代隐指人的排泄物,“送水火”就是大小便。
说人“吃红肉屙白屎”,是对其人性的最大否定,因为狼才是吃红肉屙白屎的。“狼不吃”或“鬼不挨”的人肯定是坏到极点的人。
劝人的话“三年等得个闰腊月”,指虽然耗时,却不会有结果。《书·尧典》“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保证了农历春夏秋冬四季的相对月份恒定,确保了岁首在冬末春初。”“三年两不闰,三年两头闰,”指三年闰一个月,五年闰两个月。闰正月、腊月十分罕见,公元以来2022年中,只有1651年出现闰正月,3358年才会首次闰腊月。
临县话含蓄地说事讲理,意味深长: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团体不协调);长不说个长,短不说个短(没交代);吃不倒瓜瓜搂蔓蔓(欺软怕硬);金钟上不敲,铧耳上乱捣(抓不住主要矛盾);低门不进,高门不就(不接地气);吹鼓手命穷,好日子没啦兑匀(好事重叠);锁相公照门(门锁着);揭不开锅(没粮做饭);不烂豆腐(话痨);树叶下来怕捣烂脑(没担当);三打打不出个屁来(话少);阴坡坡对个阳洼洼(互补);脖子里顶了个圪杈杈(被呛得说不出话);虼蚂跳三跳还歇一息(适可而止)。三只手(小偷),剪绺(小偷),戴手镯(被铐),吃细粮(住禁闭),脑捣地(生日),搅茅棍(瞎搅和的人),唸粆面(公公暧昧儿媳),粆面神(戏说公媳暧昧),醋坛子(吃醋),铁公鸡(抠门),铁黑豆(死不出血),母老虎(女人太厉害),夹尾巴(进出不关门),串门子(通奸),戴绿帽子(妻出轨),修理地球(当农民),欺负土圪垯(干农活),沤眼仁仁(睡觉),十一号汽车(走路),跑茅则嘴(乱传话)。
临县话说脏乱差:打死寻吃子;一铁炮掀不开。说聪明:眼扎毛吹命命;响鼓不用重锤敲;脑上弹一弹,脚板底响得嗡嗡地。说笨:三打拍不醒;瞎汝子搬住铁锅沿;脑子里嵌铅锭子着;七灯杆,八称锤,十一脑畔九井绳。说穷:溜簟板子;前胸贴后背;清汤灌大肚;咸盐干辣面;早哩穷,鬼掀门;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奈无奈,瓜皮就菜。说懒:锥子也扎不动;油瓶跌倒不贻起扶;两个肩肩抬个嘴。说德行:是鳖的不补人;细人碗里圪枝多;针尖上削铁;偷人婆姨肯锁门;狗儿儿抚养成狼儿儿;闪死门里的,跌死门外的。
临县话更含蓄:兰充(钱多),火点(钱物多),打尖(中途吃饭),训(口气生硬),抠点(设局索要),亮梢(展示钱财),露白、露梢(被人发现钱财藏处),上货(拿来),挂花(受伤),挂彩(受伤见血),下海,踩点,造场伙(设赌局);爪子(手),手(筷子),条(身材);火山(酒),红眼子(枣),千条(挂面),海沙(盐);哼汝、柴上卧(猪),骡马(槽上拴)。说姓氏:本身(任),加贝(贺),哼汝(朱),卯金刀(刘),木土子(杜),灯篓子(赵),探不见(高),洗不净(曹),十八子(李),虎头子(王),口对口(吕),恨不动(陈),咬梢子(杨),窜皮子(郭),捆不紧(孙)。
综上所述,临县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具有黄河吕梁的古老、包容、灵动、细腻、直爽、博大、厚重、含蓄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