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月圆时。
今天路过街上的门市,我看到了柜台上摆放的琳琅满目的月饼,不由得就想起了母亲在老家土窑洞里给我们兄弟打月饼的那些熟悉的过往。
干干净净的土窑洞,青石板砌就的灶台,宽口阔腹的水沿铁锅——这口大铁锅,不仅承担着平时一日三餐熬饭的重任,而且还要在中秋节来临之际给孩子们烙一大堆一大堆的久违的甜蜜与幸福。
那时候,母亲刚刚三十岁出头,个子高挑,面容清瘦,齐眉的刘海会说话,齐腰麻花辫会跳舞,在窑洞院里的那一群女人堆里很是打眼。
她在木案上和面擀面,她在铁锅前烧火做饭,她在院子里喂猪喂鸡,她浑身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有时一忙就到了鸡叫半夜。
每年打月饼之前,母亲总是要做许多准备工作的。
辛辛苦苦积攒的甜核杏仁,集市上左挑右拣的花生米,晾晒在窗台上的南瓜子和葵花子……母亲平时积攒的这些豆豆粒粒,在这个关键时刻都派上了用场。
为了迎接这一盛大节日的到来,杏仁、花生米、南瓜子、葵花子这一波土头土脑的农家子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牺牲,它们在大铁锅里不停地翻滚雀跃,噼里啪啦的尖叫声,烟火中香气扑鼻的景象,无时无刻地撩拨着我们的胃口。偶尔,有几颗调皮的花生米经不住烈火的烧烤,跳出了大铁锅,跳到了炕席上——我们的舌头一挑这天赐的好运,唾沫一压这翻滚烫人的美味,这无上美食就样顺理成章地滑入了我们的肠胃。烫不烫,不管了,先消灭了这一份难得的口福再说!
这些豆豆粒粒翻炒到八分熟,就要到停火的时候了。稍微晾晒之后,母亲再派长柄笤帚出马,把它们细细致致地清扫到簸箕里,在灶火圪崂附近一点一点地簸去土和沙子等杂物,清洗筛选的工作才算完毕。
一个足以碾压全世界的大海碗,一波健康营养的豆豆,一块摊开的枣木案板,一双红活有力的手——母亲的工作有条不紊,在她来来回回的碾压下细碎的颗粒慢慢成形。
母亲把早已备好的熟芝麻和早已备好的红糖,连同刚刚烘焙好的豆粒统统倾倒在洋瓷盆里,然后用勺子反反复复把它们搅得十分匀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五仁馅了。
五仁馅儿打造好了,母亲接下来开始做酥子和面,酥子其实是发面的酵子——玉米面炒熟出锅就可以了。
这一切预备工作停当了,母亲就开始擀月饼皮。皮擀至大约手掌大小的圆形,然后包入五仁馅儿成包子形状。
做好的月饼雏形会装进祖传的枣木月饼模子,沿模子的边沿轻轻压实之后,倒过来慢慢地在案板上轻轻磕几下,一个有棱有角的月饼就威风凛凛地蹲踞在了案板上。
一个月饼,两个月饼,三个月饼,五个月饼,十个月饼……扣好的月饼会一溜儿摆开,这时,母亲就会呼唤我们过来给她搭一把手——用酒瓶盖蘸上少许红墨水,在月饼顶部郑重地印上一个红色的小圆圈,煞是好看。
这个时候,母亲打撩好火的大小之后,隔一段时间就会吩咐我们给灶火里添几把柴火,然后把月饼先后摆放在抹了麻油的大铁锅里面,不停地移动翻滚着月饼,从锅底移到锅的中间再移到锅的边上,直至火色逐渐均匀。
这个时候,月饼的美味就渐渐地笼罩了大铁锅,弥漫了土窑洞的各个角落,俘虏了我们原本就很旺盛的食欲。
那个时候,我们兄弟都还很小,很难帮到母亲什么忙,可这个时候母亲最是忙忙碌碌的。煤油灯下,她既要擀皮捏月饼,还要叮嘱我们注意火力的大小,更要不停地移动翻滚月饼。看到母亲如此的手忙脚乱,闻着大铁锅里月饼的香味,我们的唾沫咽了一次又一次,但我们是终究不敢向母亲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总是趴在锅头附近静候她的安排和指示,可不安分的小眼神总是随着母亲手中的木铲在大铁锅里来来回回地翻滚。
最先出炉的三个月饼,会越过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会越过早已迎风怒放的味蕾,首先递到我们兄弟的小手里——焦黄的,酥脆的,齐糖的,土味的,香味的——这世间最最难得的美味。
一夜的守候终于到手了,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属于各自的角落里吃完属于自己的月饼,来不及抹嘴就七歪八斜地躺在炕席上倒头便睡。
睡梦中,月饼模子还是在母亲的手上起起落落,还是坚定有力地敲打着我的月饼梦:在昏黄的煤油灯前,在清香的枣木案板前,在隐入尘咽的锅灶旁,我还是依稀听到母亲给我们讲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故事,我还是依稀看到母亲一如既往忙碌的身影,我还是依稀看到母亲脸上幸福如初的笑容。
超市里的月饼花里胡哨,但口感不好,终究不如母亲做的月饼有味道——那是家的味道,那是爱的味道,那是思念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