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瑛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薛老师离开我们已有几年了,但我心里仍然十分怀念她。近日,薛老师的儿子晋平计划编一本怀念父母的册子,并把薛老师生前写的《自述》发来让我看。我看着薛老师亲笔写下的文稿,不由得又想起了和薛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
薛老师于1940年出生在赵家山村。上世纪40年代,正是日军侵华时期,晋西马头山区一带农村,就处在日军石门墕据点的威胁之下,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三天两头就出发“扫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周遭几十个村子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百姓惨遭杀害。在薛老师儿时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跟母亲到父亲专门在野地里凿开的小窑洞里躲藏,在偏僻的野外度过了无数个惊惧的白天和恐怖的夜晚。于是,“藏窑窑”便成了薛老师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
新中国成立后,薛老师背上母亲手工缝制的小书包,和小伙伴们一起高高兴兴地上了学。1954年,薛老师考上了大武完小。当时交通不便,来来回回四五十里的山路,对一个年仅14岁、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子来说,不啻是十分严峻的考验。好在有父亲的鼓励,她鼓起勇气完成了学业。1956年,成绩出类拔萃的她,在老师的激励下又考取了本县的最高学府——贺昌中学,去到离家更远的县城上学。走得精疲力竭,饿得头昏眼花,甚至,因上学途中遭遇大雨而卧床好几天不起的大病……所有这些,都没有阻挡住她前行的步伐。1959年,薛老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山西太原师范学校,成为当时离石地区女学生中引人注目的佼佼者。
不幸的是,正当薛老师怀揣梦想在省城读书期间,一贯体弱多病的父亲英年早逝。其时国家处于经济困难时期,家里弟妹们年纪尚幼,父亲的离去有如天塌下来一般。在最艰难的日子里,薛老师牢记父亲的嘱咐,一边苦读,一边利用节假日去给附近工厂兼做小工,赚取费用捎回家里,以解家中燃眉之急。总之,紧咬牙关,攥紧拳头,薛老师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完成了学业。
毕业后,薛老师放弃了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义无反顾回到偏僻落后的村里,照顾母亲和不谙世事的弟弟妹妹。就这样,我便有了在薛老师门下读书的机会。据薛老师在《自述》中回忆,她从1963年参加工作到1970年调离,在我们呼家山村小学共工作了7年时间。期间,我于1966年入学,和薛老师度过了三年宝贵的师生时光。于是,薛老师便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薛老师在《自述》中写到我时,字里行间流露出满满的夸赞和自豪。这反而让我羞愧不已,因为刚入学时,我并不是一个好学生。记得那时我最发愁的是写仿和写生字,因为生字要写在生字本的格子中间,而我总是写得歪歪扭扭,不由自主偏离了中心,或者就像孩子们绕起了哇呜,不安分地跑到了格子外。写仿更是麻烦,大楷、小楷,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缺一不可,磨墨,泡笔,洗笔,毛脚毛手的我,常常被弄得两手墨黑,弄脏了纸张,弄脏了衣服,如果不小心殃及别人,还会招来一顿白眼。
我渐渐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笼中之鸟。终于有一天,我忽然“灵光”一闪,记不清是趁着上厕所还是课间活动,悄悄溜出了校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回家里。我想了许久,想不起那时到底有多少回偷跑回家里,或躲藏在我家垴坂背后楸子树的浓荫之中。好多年以后,母亲说起我小的时候,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偷跑回家,然后被母亲哄回学校交给老师,或者直接被老师派来的学生给“押解”回学校。每忆及此,母亲往往会感叹一声,“你小时候是村上出了名的猴弹孩,不是薛老师你哪里会成了器!”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有“知情”人告密,还是薛老师有一双“法眼”,我每次偷跑几乎都会被薛老师察觉,从而感到自己永远就像逃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孙悟空。大家知道,薛老师有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教鞭,但她又不会轻易使用,而是惯用她那富有魔力的手指,轻轻拧住了你的耳朵,直到你非答应记住不可。有个成语叫“耳提面命”,我想原意大概就是如此。不知为啥,后来薛老师还点名叫我“喊队”,指挥同学们出操和唱歌……总之,结果是我从此决心“洗心革面”和“重新做人”,再没有开过一回“小差”。
如今想来,薛老师不愧是名牌师范学校的高材生。她不仅写有一手漂亮的板书和毛笔字,还会用唱歌一样的音调教我们读课文,循循善诱地教我们写作文,特别是善于讲故事,直到现在我都能记得她讲的一位勤俭节约的母亲的故事。薛老师在教法上也很有一套,她既有严厉的一面,也不乏温柔仁慈的一面,而且极为善于运用表扬和鼓励的办法,以此激发同学们的积极性和荣誉感。记不得是在二年级的下学期,还是在三年级的上学期,迟钝贪玩的我,像铁树开花一样突然开窍,在全年级十几个孩子中脱颖而出,不仅算术一马当先,而且大家人人喊难的作文也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从而获得了“模范学生”的奖状。从此,这种作为学生至高无上的称号,一直伴随了我的学生时代。
调离呼家山小学以后,薛老师又辗转到池家峁、墕口、赵家山和岳家山等村小学任教,直到60岁时退休。鬓染秋霜、蜡炬成灰,她把自己的青春和一生都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和山里的孩子。退休后,薛老师随子女来到城里生活。回顾往事,她常常为年轻时由于工作忙碌,从而忽视了对自己子女的教育而遗憾。于是,她竭尽余力,把自己的余热全部用在了对孙辈的教育上。如今,在她的孙辈里,有5人考上了大学,3人获得了研究生学历。
因为当时学校条件差,母亲曾挽留带着刚几岁的晋平的薛老师在我家吃饭和住宿,薛老师一直记在心里。为此,她特地订了宴席,请晚年同住到城里的母亲一起吃饭,并在母亲生病后前来探望。我也几次去看望薛老师,以报老师的启蒙之恩。
今天,当我一字一句拜读老师生前亲笔写的《自述》时,仿佛又回到了和薛老师在一起的幸福时代。流畅的叙述,真挚的情感,丰富的词汇,卓越的见识——我真的为自己在启蒙时期能够遇上薛老师而深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