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黄芦岭,风便直往脸上扑,满山遍野笼罩着红、黄、绿相间的色调和寒肃的气韵。强劲的山风掠过来,颇有几分寒气凛冽的意味,长空中传来阵阵雁鸣,凄清而悠长。
脚下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黄芦岭古关隘。关隘下的这条古官(商)道少说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尽管杂草丛生,但三道车辙依然清晰可见,路面历经雨雪风霜的侵蚀,还是那么坚硬、宽畅。道旁的界碑上刻着“永宁州东界”,为清嘉庆年间立。
黄芦岭,从元末明初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六百余年间,在晋西高原乃至祁县、平遥,以及黄河中上游的榆林、包头等地知名度相当高。从黄芦岭贯穿东西的古道,东连汾州、灵石、平遥,西接吴城、永宁(离石)、碛口,是山西商人经黄河进入大西北的重要通道。如今仅存的这段古道遗迹,东起汾阳向阳村,西至离石九里湾,全长约五十里,在吕梁山大抵算得上资格最老、承载历史最重的通衢大道了。
寨门连着一段城墙遗址,为北齐天保三年修建,这就是历史上的北齐长城。
我走在深坑垒石和残垣断壁间,脚步轻轻的。我知道,在我脚下,遗留着一座千年关隘,见证着吕梁山一段悠久厚重、可歌可泣的历史。
明万历《汾州府志》:“黄芦岭,在城西六十里。宣德四年置关守之,洪武初,设巡检司,为石、隰往来大路,险阻多盗”。
“吴城三交,冻死飞鸟”,这是在当地流传甚广的民谣,是刺骨寒风中牵着驼队的贩夫走卒的切身感受。这里的三交是吴城驿道上九里湾以东的小山村,到黄芦岭有十里山路。路过做筐村时,武九基老汉操着满口的平遥方言告诉我,他家祖辈五代上就来到这里做买卖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黄芦岭是他常来的地方,岭上有座大庙,门口蹲着的两只红铜狮子(红沙石)有一人多高,门口有两通古碑,大庙一进两院,前院是大殿,两旁还有绣楼,寨堡上方的灌木丛中,有一座明葬着的古墓,古墓石门相锁,墓顶早已坍塌,显然早被盗墓者光顾了。据说为杨六郎墓,也有说为老和尚墓的。
衰草寒烟,扒开黄芦荒草和荆棘丛林,沿着断壁的残基寻根问底,总感觉缺少了什么。一处通衢大道的军事重地和关隘要塞,难道只有庙宇和几家店铺吗?按照古代官(驿)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五十里有委,委有候馆,候馆有积”的设置,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那东去西来赴任、考察、押解甚至迁徙、流放的官员和差役当是不少,但接待的候馆在哪里呢?且看《黄芦岭候馆辟路记》:
兹廨南嚮四楹,东西廡暨厨竃备,门亦四楹,两旁为茶亭,盖余于城临工竣之月归而创建焉。由此看来,黄芦岭不仅具备了关隘、寨堡、候馆、巡检司的多种功能,就连与它相连的村庄也设有吴城驿、岭底铺、向阳铺、金锁关,且都驻有兵丁,可见黄芦岭对于朝廷来说,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隘和商贾之道。
从京师到州郡的这条官道上,赶考的秀才进士,外放的翰林学士、云游四方的文人骚客肯定络绎不绝,他们衣袂当风,卷帙琳琅,一般来到此地都会登高望远和感慨万千的。山川和美人,历史和诗情,英雄梦和寂寞感,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的情怀都会疏理得很妥帖,当然也会触景生情,因此也少不了有感而发的佳作问世。在熙熙攘攘穿越黄芦岭的行人中,也有心志高远的志士仁人走过来,如文彦博、狄青、高崇熙、于成龙、于准,以至近代的贺昌、张叔平等,他们登上黄芦岭,看到的是山外云蒸霞蔚、风起云涌的大世界,心灵深处产生的是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大情怀。
黄芦岭以东的山下便是三十里桃花洞,一个温馨浪漫、充满幻想的地名,但实际上却深藏凶险、暗含杀机,史料中称金锁关、向阳峡、向阳沟。阳春三月,当向阳沟满山遍野的桃花争奇斗艳的时候,从平遥、汾阳西去的商人也就上路了。他们通常经峪道河、马跑泉、向阳村进入三十里桃花洞。这里是晋中平川和吕梁山的交界处,西望吕梁山,脉墨黛色的山郭就横在眼前,山后的那条黄金水道对商人们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向阳村三面环山,一面临川,山坡上有许多民居院落遗址,院墙塌陷,只剩一些砖柱和残垣断壁,见证着当年的繁忙。这些民居院墙大都为砖柱土墙,土窑洞青砖贴面,低矮狭窄,透着寒酸和简陋,和古商道西尽头的碛口、西湾的大家气派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这大抵和黄芦岭、向阳峡战乱频繁、盗贼横生有关,谁愿意将大把的银子抛在这里呢?
峡谷中段,有一处叫老佛湾的地方,石壁上凿着几处石洞,几尊石佛像供奉其间,不断有人开车来烧香。据说每年还有庙会,香火极盛。古碑上的碑文依稀可见,记载历年商家店铺捐资修庙之事,最早的碑为明万历年间。村西的一个长满荒草的土丘,据说是北宋时期杨家将的点将台,系杨六郎守西河操练将兵之地,还有一个与黄芦岭遥相呼应的山头,叫跑马坪、孟良寨,在当地还流传着杨家将守三关的传说。黄芦岭山下不远,有一条河叫“禹门河”,它贯穿于山岭之间,东注于文峪河。还有一条河发源于岭底村,流经向阳峡,也归于文峪河,这条河今天叫“峪道河”,但在史料中,它的原名却叫“禹导河”,这就很有点意思了。
寒风瑟瑟,云烟漫漫,黄芦岭深藏在大山深处,寂寞而冷清,除了偶尔有感兴趣的探者和驴友走过,再就是采药的老农和砍柴的樵夫,岭上仍然是一派原始自然生态的色调,这没有什么不好。同行的朋友说用推土机平整一下这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坑坑洼洼的庙宇、店铺遗址,我想,还是不要去惊动它了,我们已经见了太多的挖掘和填埋,也听了太多的喧嚣和轰鸣,就给后人留下这块难得的静寂之地吧。这不是为了猎奇和怀旧,而是对自然历史、对人类文明的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拜谒和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