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笤帚

□ 李海光

2022年01月19日 10:54:46 编辑:

瓷碗、竹筷、铁锅、铜瓢、水瓮、木凳、菜刀、油灯……在姿态生动、色彩斑斓、功能各异的生活用具中,我对一把司空见惯的小小笤帚情有独钟。

我的乡恋根植于黄河中游晋陕峡谷东岸的吕梁山西麓,父母是耕种太阳、缝补月亮的庄稼人,笤帚是农耕生活一日不可缺少的器具,更是我承载乡愁的纸、镌刻烙印的笔、荡涤灵魂的钟。

我与笤帚的情结,源自父母口传心授生活技能的童少岁月。笤帚是“除去尘土、垃圾等的用具,用去籽的黍子穗绑成。”晋西北将黍子的植物、果实均称为糜子,黏性糜子穗长且侧枝密集,沉甸甸的籽实牵着穗枝的手,谦卑地低头弯腰,向太阳致敬,感恩阳光雨露的滋养。

笤帚的原料笤帚糜产自糜子,且不叙糜子的种植株株汗滴、收益粒粒快乐,单说跟随父母在打谷场上收获笤帚糜就童趣悠长。男人们嘻笑着忙碌在糜子的打场中,妇幼以家庭为伍盘膝围坐,人手一张簸箕,簸箕帮压在膝下,簸箕舌头冲天。挑选铡掉秸秆的壮实糜穗,一手握穗身,一手扣在簸箕舌头上与之形成“丁”字夹,夹缝中刮穗脱籽。糜穗浴火重生,获得的不仅是笤帚糜,更有浓郁的糜香、劳动的愉悦。母亲边教动作边嘱咐:“刮净,留下糜籽,雀要鹐,伤损笤帚糜。”话里传递着珍惜粮食、善待植物的耕德。姊妹们比赛收成,力争上游的快乐让人陶醉。腿脚埋在糜籽中的凉爽惬意,使成就感油然而生。从糜籽堆里抽身时的沉滑体验,是其它五谷杂粮给予不了的。两只手虎口合拢卡住的一份笤帚糜扎为一把,立在地上,活像一位背负烈日面朝黄土的锄禾老农。一组“老农”背靠背围成一圈,草绳齐腰系住,便是一件展示农家情趣的艺术品,好像一朵瓣密盛开的青翠百合,犹如一只恭贺丰收的七彩花篮,仿佛一座活力四射的蘑菇喷泉,俨然一颗根深叶茂的仲夏垂柳。“花篮”晾在通风避雨日不直晒的屋檐下,从秋到冬经风伴月,身上的水汁钙化为坚韧的筋骨。出入时扫一眼出至己手的花团锦簇,便忆起打谷场上的无边乐趣。

冬闲日,举家人欢聚在一起,挑拣无伤的笤帚糜,从穗、秸连接的秸节处折掉糜秸,糜穗按粗长细短分为长、中、短三类,用麻皮在穗颈处将大拇指粗细的一份扎为一束,在温水中浸润至筋骨柔韧,便是绑缚笤帚的基本因子。

相传夏朝中兴君主姒少康见受伤的野鸡拖着翅膀爬行处尘土变少,想到是鸡毛的作用,便用鸡毛缚成掸子。将易磨损的鸡毛换成草类、作物穗子,从此诞生了笤帚。《农政全书》有“编草为之,清除室内,制则扁短,谓之条帚。”

父亲口传手授缚笤帚的技艺,也传承着笤帚文化。坐在炕头,把一条竹筷头粗细的麻绳——母绳,一端系腰,另一端拴上尺长的粗木棍蹬在脚心,腿伸直绳悬空正好是母绳的准长。取三束长笤帚糜,拼成背一腹二或背二腹一式,在穗颈点一圈绕入母绳近腰处,右手把穗,左手握身,向脚的方向边转动边直腰展腿蹬脚,勒出凹痕,缚实笤帚糜。转至小腿中部笤帚糜背对人时停止,双手回搬,使其挺胸抬头。将麻坯绳的头续入勒痕处,绳身咬在嘴里扯紧,反向回转两圈,坯绳系死结后留下余头剪断,松开母绳,笤帚的胚胎孕成。取中类笤帚糜一束,紧贴在胚胎腹部,顺便掩藏坯绳余头,重复绕、转、搬、续、系、剪、松的程序。再分四次取二中二短,一一如法缚入。如此七束五缚,得五道纬绳,笤帚宝宝的“五官”生成。糜身再经四道纬绳的紧系,“四肢”健全。约百根笤帚糜逾万侧枝在母绳的孕育中累积抱团,糜经绳纬,五官四肢笃定。最后一道坯绳剪断时,留出寸长的提绳。拿菜刀将多余的笤帚糜削掉,成馒头形把尾。笤帚的横空出世必须经过悉心的整压定型。把身四方外露,厚重的石头压在叠垒的头部,三五天后,头扁把圆的浅金色笤帚在凤凰涅槃中诞生。用母绳穿过提绳串挂在封闭的空间,预防鸟鹐、虫蛀、鼠蚀、潮变。

缚笤帚的人像产妇呵护新生儿似的,每一步都得格外用心,眼、嘴、头、手、臂、腰、腿、脚联袂,头低后抬,嘴咬而松,手转中搬,腰弯比直,腿曲罢伸,脚收却蹬,在手掌的温馨抚摸、母绳的挚爱维系、坯绳的体贴拥抱中,笤帚糜化茧成蝶。母绳使空心的笤帚糜粉身碎骨,凝聚起新生的合力。从种植糜子的选籽、播种、间苗、施肥、锄搂、浇灌、收割、背运、晾晒,到笤帚糜的刮籽、阴干、拆秸、分束、浸泡,再到缚勒、刀削、镇压、吊挂,中间穿插搓母绳、捻坯绳,逾二十道工序,笤帚犹如十月怀胎的孩子,带着父母的灵性落地。

笤帚身高尺余、腰围一把、体重半斤、周身金黄,头大而扁平,身矮而圆柱,有筋有骨,握在手里柔刚相济。直立时有雄鸡的丰满、仙鹤的伟岸、芭蕉扇的骨感,倒立着有石杵的敦厚、锤头的实成、乒乓球拍的机灵。笤帚的头七束五缚,寄托着“五七大发财”的期盼;头五身四的九道纬绳,赋予了九五之尊的密码。从一根笤帚糜的拣折始,到三束初纬,万千侧枝成帚,似乎在诠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先哲思想。

严慈归天入土化作了山脉,却把产生笤帚的技艺留给后人,从此,我对笤帚的情思越发厚重了。古往今来,山乡的黎明是雄鸡的吟唱唤醒的,农妇的太阳是笤帚的舞蹈擦亮的,村庄的大家小户、原野的城镇市井,笤帚之扫贯穿日升月落,“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一把笤帚的扫除寿命不过三年五载,打扫庭院是其劳作的首秀。从悬挂的准绳上放飞,入职第一课竟然是接受摔打。人们使劲地往木石上掼它,甩掉头上残存的糜壳,像蹒跚学步的婴幼,无数次的摔倒为站起来、走起来、跑起来奠基。人只要与笤帚携手,便下意识地俯身蹲腿,以亲吻大地的姿态,使笤帚与土地声情并茂地摩擦,扫污除垢。室外的磨砺割舍了弱枝,让笤帚少了几分幼稚,多了若干成熟,聚集了登堂入室的本领,被请回了家里。

农耕文明的乡俗中,扫地是吃饭的序曲,即使在食难果腹的年代,地不扫干净不能端碗。在饥肠辘辘的姊妹们眼里,笤帚就是解渴救饿的“活菩萨”,能否揭锅系其一身,于是争抢着洒扫。老老少少以食为喜时,开饭司令笤帚却悄无声息地独立在一角,像忠贞的士兵守卫着一屋的饭香。春节前除旧布新,笤帚绑在长竿上打扫窑顶、墙壁,满屋飞起,不蹭不破,能扫出一年的新天地,扮靓全家的新生活,激发孩子们对春天的憧憬。

土地生长出笤帚,亦锻造了笤帚,地下的千锤百炼让笤帚从活力四射的少年时跃进朝气蓬勃的青春期,只需洗洗澡,便应召上炕,扫铺净衣,干净着人的衣身,舒服着人的俯仰。热炕头的毛发皮屑、针头线脑、麻坯纸碎和耕种锄收带回的残枝败叶、田土五谷,被无言的笤帚兼收并蓄。疲惫暮归的庄户人,笤帚近身一扫劳乏,家的温馨便荡漾心田。新媳妇赶集上会,笤帚就是体贴的美容师,浑身上下扫遍,依然风姿绰约。青年男女约会,笤帚捋顺了头发,扫展了袄裤,荡涤了杂念,着实清纯心仪。赴学少年鱼跃龙门的出征仪式,就是扫净衣帽裤鞋。嫁娶、周岁、满月的聚会,走亲、访友、迎客的谋面,少不了笤帚的整洁内外、洁身自好。人和笤帚牵手同行的启示是:我们穷,但不能脏;我们不富,但不可不贵。

步入壮年的笤帚,劳动技能炉火纯青,晋级到加工米面的职位,推碾子拉磨的协奏曲,少不了笤帚的指挥棒。在摊扫的晨曦夕阳中,百谷摔壳掉糠、脱皮去麸,洗礼成金米银面,吃饱的希望噌噌上升,笤帚的身影楚楚动人。

与碾盘磨扇的肌肤香吻中,为日子奉献了心血的笤帚瘦身成头和把一样干练的老者,力褪精疲,退居到洗涮锅灶的平台上,在泔水的旋涡中破风浪闯险滩,经日累月。

消磨到老态龙钟的笤帚,头将无头,五官不再,毅然重返室外刷洗便盆。告别光鲜,笤帚依然珍惜难能可贵的夕阳光景,让黄昏中回銮的便盆无臭无味。直到连尿碱都无法克敌时,笤帚被埋入灰烬,舍身成粪,回归田野。

以扫除立命的笤帚,一生单纯而丰富,派生功能异彩纷呈,折射出传统文化的魅力。笤帚不起静电,除尘而自身不吸尘,糜香和温存与生俱来,无论何时与之零距离,都能嗅到淡淡的糜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手抱笤帚可微减寒冷。笤帚当扇,呼风唤凉,悠然自得,去热去闷去烦燥,凉身爽心悦精神。无论春夏秋冬,席地而坐的人用笤帚垫座,石不凉土不冷,享受大地的温馨。生火时笤帚扇风,借来空中氧气,火苗由小变大,灶火旺起来,日子好起来。偶失小火,拿笤帚拍打,隔氧灭火效果佳。笤帚虽被熏黑,灼成花脸,却欣慰于压得住失火,生活才红活。裹着红布的笤帚是一把以假乱真的“手枪”,老区的民兵拿它抵着鬼子的后脑勺,俘虏过强盗,缴获了真枪。

笤帚做家法,不仅随手拿来便是一柄纠错厚德的法槌,更吸引长辈的是它量轻质坚有温度,举高落轻,皮肉不伤,罚错有力,让望子成龙的愿景融入晚辈的灵魂,盼望笤帚之下出君子。智慧的民俗认为笤帚多枝,打一抵百,戒错功倍。幼稚的儿孙脏了身上盼笤帚,惹了是非怕笤帚,在对笤帚的爱恨情仇中成长。

在人的生老病死中,笤帚频繁扮演生旦净末丑。《周礼》记载笤帚是祭祀场所“扫不祥”的。班固说“家有敝帚,享之千金。”陆游曰“敝帚虽微亦自珍。”《后汉书》讲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毛泽东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强国时代笤帚文化决胜千里:“我们要对作风之弊、行为之垢来一次大排查、大检修、大扫除。”

笤帚是洁净的良师、生活的益友,也是治国的能臣、劝世的良相。笤帚的生命轨迹处处与人生的年轮重合,笤帚即人,人即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