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新闻网首页  > 文艺

忆 父

——写于家父作古十二周年之际

2018年12月09日 09:32:05 编辑:

□ 孙凌

在我曾经住过的小区里,有一位老人,每天从我的窗台底下走过,我不敢看他,却又每每用眼角余光急切地搜寻。只因那低着头脚步匆匆的背影,像极了我的父亲。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我们的生活日趋恬静,但怀念和感伤总是经意或不经意地突袭而来。

龙应台先生有篇短文《共老》,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记忆犹新。她写道:南美洲有一种树,雨树,树冠巨大圆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米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叶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每次读到这里,都有一种想写父亲的冲动,却每次忆起,还有生生不息的痛像信念一样根植在心底挥之不去。于弟弟,于我,父亲像雨树,用他不经意撒下的细雨,用他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影响着我们。

父亲出生于一个军人之家。我的爷爷是革命烈士,大伯二伯也都是军人,大伯还曾参与过解放太原战役,父亲虽没参军,但他的身上俨然有着军人的血性,耿直倔强,刚正不阿。父母双亡后,他就被过继给自己的叔叔做了儿子(也就是后文中我要讲到的后来一直照料我长大的最疼爱我的爷爷)。从小学习成绩优异的他,为了省钱没有念高中而是选择了就读平定师范,就读期间,利用课余时间翻山越岭给煤矿背碳挣取学费,读书的手愣是日积月累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坚韧的脊梁却始终挺直如青松一样。

参加工作后,在晋中地区革委会工作了8年,1971年吕梁建区时毅然返回家乡,在他无比热爱的这片故土上奋斗了一辈子,两袖清风、一腔正气,留给我和弟弟的没有多余的片瓦加身、财富几贯,却用他的的严与爱,慈与善,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回忆去践行,他告诉了我们姐弟俩太多做人的道理,比起那些看得见的身外物,这才是受用一生不尽的财富。

还曾记,饭桌上不成文的规矩延续至今。从我记事起,每逢吃饭,第一碗饭都是盛给爷爷的,第一张饼也是烙好了让爷爷先吃,饭桌上年长者不来坐谁都不许先坐、不动筷子谁都不许乱动,哪怕你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吃饭不许吧咂嘴发出声音、不许敲碗筷、不许拿筷子在盘子里乱夹菜,吃饭不许讲话交谈,在外吃饭不许打闹大声喧哗,不许剩饭浪费粮食、吃多少盛多少。爸妈因为单位经常性出差,全国各地跑,带回来各种各样地方名吃。每次回来分配,爷爷那份总是最多的,弟弟虽然年纪小,不会多分一点儿给他,言传身教告诉我们从小要尊重老人。渐渐长大,我比弟弟更多懂得的还有一点:爱护年幼者,于是会把自己的那一份再分一些给他。

说起家规,还有件事不得不提。小的时候不懂事,当时照看我长大的爷爷耄耋之年垂垂老矣,腿脚也不灵便了。而我却正值青春期,少不更事还执拗任性,见不得人唠叨。有一次,我坐在小板凳上洗脚,爷爷善意地一直叨叨我,告诉我能这样不能那样,终于把我叨叨烦了,我就低低嘟哝了一句:知道啦,烦不烦呀。爷爷耳背没听到,爸爸听到了。过来就踢了我一脚,并逼着我给爷爷道歉。那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一脚,因为我的不尊重老人。那一脚,让我印象深刻没齿难忘地记住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美德,不可逆。

还曾记,1992年春天,父亲去北京学习,学习结束时正值我和弟弟放假,我们就和司机师傅一起去接他回家。那是我和弟弟第一次到首都,第一次坐地铁。那种兴奋雀跃永远都在。也就是那次,父亲用实际行动给我们姐弟两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道德课。地铁到站,车厢空荡荡的,我们都有座位。随着一站一站的停靠,车厢渐渐拥挤起来,这时候,上来了两位60来岁的老人带着一个孩子。以前书本上接触过让座的内容,但对于一个连公交车都没有的小城来的我们,自然是不懂得第一时间站起来的。这时,比那两位老者小不了几岁的父亲”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让座给他们,我和弟弟慌了,也跟着站了起来,于是,两位老者连同小孩坐下了,我们父子三站了一路。这期间,父亲没张嘴说一句话,就用实际行动以身作则让我们更深地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至今,我都保留着一看见老人小孩就下意识站起来让座的习惯,习惯使然,做了,就像做给爸爸看一样,心里坦然。

还曾记,父亲在市中院工作的时候,上下班习惯以步代车。有一天中午,一推门兴冲冲让我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说路上有个勤工俭学的吕梁师专学生拦住他给他推销洗头水,他看着那孩子可怜,价也没还就买下了,让我试试好不好用。我轻轻用手一抠,上面的字就掉了,心知这是碰到假的美其名曰勤工俭学的假冒大学生了。但不忍打击爸爸就没说,爸爸看穿了我的心思,说:“真假无所谓,没有实在不能行的困难,谁愿意去骗人呢,是吧?”……这件事,成了我和爸爸的秘密,没有告诉妈妈,当然,那两瓶所谓洗发水,我们当了其他用途。小小的善举,就那样住进了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还曾记,父亲教会了我生活要有仪式感。有了仪式感,你才能懂得珍惜生活。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有感而发现在随着物质的丰富、仪式的精简,让过年变成了日历上沉闷而面目模糊的某一天。真的是无比怀念我们家的贴春联最佳组合——我和爸爸。爸爸写的一手好字,小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春联都是爸爸自己写。写完待浓浓的墨汁味散去、晾干,就开始贴春联。只我们父女两配合默契一个前边麻溜儿地刷浆糊一个后边儿紧跟着贴春联唯恐天寒地冻浆糊被冻干粘不牢。爸爸哼着小曲儿端着小板凳前边开路,我拿着小笤帚、抱着浆糊桶、扛着春联……那鲜活生动的画面,真的是极具过年仪式感的。

还曾记,父亲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长久的影响着我们姐弟两。他还在政法委工作期间,所有的讲话稿都是自己牺牲了休息时间用钢笔一笔一划手写出来,再让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誊抄,直到现在,爱民都会说笑自己的一手好字都是当年帮爸爸誊抄讲话稿练出来的。在中院工作时,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回家,一加班有时就是通宵,让同事们都回家休息了,自己一个人埋头苦干。清清廉廉一辈子,一腔正气、两袖清风。这种态度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姐弟两,兢兢业业干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虽然平凡,但活得丰满。

还曾记,父亲住院期间,执意要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说不想给医院添麻烦,一个人占用一个套房,说里外两间能住好几位需要救治的病人。直到临终前的那个下午,他还不肯给医院添麻烦,非要从医院返回家中,那天的天气也仿佛应景般出奇地冷,雨夹雪淅淅沥沥下了一天,除了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外,其他亲人都已在做准备:父亲,这是要去了。护士们也终于忍不住哭作一团,护士长哽咽着拉着他的手说:你会没事的,不要走,我们都陪着你。我的泪,在这种感动与心痛中终于不可遏制地奔涌出来……回到家已是下午,瘦骨嶙峋的父亲不断地变换姿势想要舒服一点,凳子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床被褥还硌的他喊疼,,我陪在他身边,用濡湿的泪眼想要记录他所剩不多的点点滴滴。父亲低低地唤我要烟抽,从来闻到烟味就深恶痛绝的我照料他的这几个月来为了给他点烟早已做到了吞吐自如,我拿出一根烟就着打火机点着,深吸了一口却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递到他颤颤巍巍的指间,再把他的手挪到嘴唇跟前,此时的他却连把已经放进嘴里的烟吸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力地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又坐累了,于是又把他从凳子上小心翼翼挪到了床上。看着曾经伟岸的父亲此刻像个瘦弱无依的孩子更像无根飘摇的浮萍靠在我的怀里,即使哭也要背着他的我终于大哭着说:爸,不要吓我,你要好起来。他用低到尘埃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对我说:孩子,别怕。这是他留给我留给我们大家最后一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只有四个字……这段记忆是我最深的最不想提及的,但用于纪念父亲,这是最好的方式。一个老人小小的善,旁人都坦受感动。父亲给予我们的,是全世界。

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渗透进骨子里的点滴记忆平实而温情,让我每每忆起,每每泪目。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朴素而正直,良善而不阿。

是为记,是为怀念,是为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