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味道
烟灰缸
□ 李峰
一件普通的器物,一旦有了生命的阐释,便不再为俗物。对于烟灰缸,我把它视为一个道场,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种生命的历练。
戒烟后,那些空空荡荡的烟灰缸,犹如一座座空空荡荡的剧场,仿佛时时在等待着精彩的演出和掌声响起。对此,我有一种背叛的感觉,就像那种分手后的愧疚。
有几个烟灰缸,就有几个故事,几段情缘。1987年我在杏花村汾酒厂团委工作,主编《汾酒青年》,说是有个编辑部,实际上就是我一个人在编辑,编委都是挂名的。《汾酒青年》每月一期,当时,我一个人又要组稿、编稿,还要负责跑印刷厂校对,印出来后分发。同时,我自己还得撰写每期的卷首语。忙碌的编辑工作,助长了我的烟瘾。在我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个太白醉酒造型的烟灰缸,材质是石膏做的,表层上了红釉。闲暇时,我常常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着我的烟灰缸:只见诗仙李白醉酒后,斜依在那里,眼睛微眯着。好一个“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的神态。那个烟灰缸是椭圆形的,样子与其说是个缸,倒更像是个池。很多时候,我把它看作一个酒池,看作是李白诗魂的发源地。因我在酒都杏花村工作,自己又喜欢喝酒写诗,所以,对这款烟灰缸,十分钟爱。三十多年来,这个烟灰缸始终与我相伴,至今仍摆放在我的书房。虽说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烟缸上的红釉有点脱落、斑驳,但它时时让我留恋那段《汾酒青年》的青春岁月,那是我的汾酒芳华。
2015年,女儿考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读研究生。我们开车送女儿上学途中,路过陕西富平县,来到富平县的陶艺村。在陶艺展销室,陈列着很多陶艺村烧制的陶制艺术品,简单浏览之后,妻子对我说:买件东西吧,留个纪念。说实在的,我喜欢艺术品,但很挑剔,不会见什么买什么,回去堆在那里就不理了。在众多的陶艺品中,我挑出一件陶土烧制的烟灰缸。说真的,这个烟灰缸很小,像个碟子,四角翘起,用四颗螺丝缀着,我能听到它在浅浅地叙述着简单与朴素。看上这个小烟灰缸的原因,一来是因为我特别喜欢抽烟。之于我,烟是生命的过程,烟是人间烟火,而烟缸就是一个生命的归宿地,一种对生命的理解;二来是我喜欢像泥土一样活着,那是一种简单、一种质朴、一种踏实。烟缸那四个缀着的螺丝,经过烧制,已经与陶土完全融合在一起,隐约能感到烧制时的疼痛,或许还伤痕累累,都会与疼痛相伴、终老。几年过去了,我把这件陶制的小烟灰缸,摆在我的书桌上,那泥土的芳香会时时让我的欲望淡泊,在几片弹下的烟灰里,我在细数着人生,审视着那来去的路。
生活当中发生的事,时时都在烟消云散。人有归宿,烟有烟缸。烟缸里有生活、有故事、有活法。我的爷爷是个木匠,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他也喜欢抽烟,自然也有烟灰缸,不过,他的那个烟灰缸是个铜制的,缸体呈八角形,四周刻有精美的图案,好像刻的都是一些人物故事。那个烟灰缸的年龄有多大,不知道。反正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每次把烟灰磕满时,奶奶就拿去倒在灶膛里,然后,再把烟灰缸放倒爷爷跟前。一天,一个收古董的小贩来到爷爷家,想出30元收走爷爷的那个烟灰缸,那天,爷爷外出干活了,奶奶对古董商贩说:不卖,那是老头子用了一辈子的东西。又过了几日,那个古董商贩又来到爷爷家,古董商贩说:我出50元,卖了吧。奶奶还是说不卖。而躺在炕头上的爷爷翻身下地走出来说:卖了吧,要那做甚。从此,爷爷的烟灰缸就变成了个健力宝桶编成的小筐筐,爷爷就把燃尽的烟灰磕到里面,像磕到那个铜烟灰缸里一样,神情上没有任何改变。很长时间里,我总是在心里不断埋怨爷爷草率卖掉铜烟灰缸的做法。心想,我出100元也愿意留下那个铜烟缸。直到爷爷把自己和奶奶的棺木打好后,就开始把那些用了一辈子的木工工具,如锯子、刨子、墨盒等,一件一件都卖了出去。然后,安静地以90高龄离开了这个尘世。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想通了爷爷卖掉那个铜烟灰缸的草率。那是一种生活的简单和朴素,那是对这个世界的一个认知。后来,我写了一首小诗《人老去只是一根烟的事》。
看来这小小的烟灰缸里,还有一个更大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