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匆匆

□ 曹对龙

不安分的人,总被一些言语打动,牵扯着蠢蠢欲动。我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出生在原野里的孩子,唯有风和广阔才能够养活。总觉得被困住了,哪哪都不舒服,手在键盘上摸索,眼睛早已经望向远方,双脚迈不开半步,心却整日整日地披星戴月、万水千山。

第一天,我撒了一个谎,丢下迫在眉睫的工作,一拍屁股上路,不管不顾。出东门,过黄河,“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佳县、吴堡、绥德、清涧,一路往南。本想着夜宿韩城的,行至辛关,实在不愿意道路离开黄河再走太久,于是从石楼折回山西,绕柳林,经离石,半夜回到了临县。一整天,一大圈,千里路。

黄土高原的二月,春天尚早,哪里有什么秀色可餐,只在走不完的荒山秃岭间,感受沧桑厚重,感受“平凡的世界”。日光之下无新事,我本来也不是出来猎奇的,只要出来了,只要在路上,一切便是幸福的。想起孙少平初到原西的时候,不也常常在荒郊野岭里游荡么,孤魂一样,漫无目的。想起更遥远的阮籍,驾着马车,奔着天边走,哪里有路走哪里。其实,许多时候,真没有什么比这空茫无所求更饱满、浩大而让人兴奋的。这样才是真正的自由:无欲无念,无拘无束,若小,与光同尘,若大,天地之间唯我独尊。

半夜回到家,身子很累,心却明镜似的。回想起路上朋友问我的问题:遇见双水村了么?我说陕北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双水村。想起川口村里正吊唁的老人,竟然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停车回去磕头祭奠呢,既然遇见了,真该送一送的。如果儿女们迎出来,让吃那大锅里的烩菜,就抓起碗筷吃了。我的祭奠是真诚的,就像送行若干年后的自己。儿女们也是真诚的,大家素不相识,但人心一定相通。于是,又想起阮籍来,大老远地跑去哭一个陌生女子,只因为女子美丽,只因为觉得逝去了惋惜,竟然哭得悲伤欲绝、泪如雨下。我到底还是不够真诚,真诚的人是可爱的。

是啊,河岸边,崖畔上,川坪峪口,山沟梁峁,哪个不是双水村,哪里不演绎着平凡的人生?如果不出意外,我们都将平凡地过完一生,某一天,都会像川口村的老人一样,人死灯灭,尔后悄无声息。因此,沿途的村庄,一个一个都是我们的故乡。这样想着,又渐渐深情起来,悲观的人更容易深情吧。又想着人生苦短、行乐及时,又想着挣脱困囿、善待自己,又想着“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的话来,忧伤一阵一阵,冲动一阵一阵。

第二天下午,去大度山看落日。大自然的绮丽壮美,不累我多说,语言的容量太过有限,况且我又能说几句话,一切都刻在了眼里心里。下山的时候,暮色开始降临,车在山沟里疾驰。足足有四十里地吧,刘峰一句话也不说,只把车开得飞快。他不是不稳重的人,这两年来得不容易,心里一定有着压抑的。未央说江湖,我一闪念想到了放逐。大概脑子里总觉得江湖远吧,生活中,自己又很不堪,家庭不管不顾,工作懒散拖沓,不该有罪,不该被放逐吗?这样想的时候,便觉得痛快,仿佛得了应有的惩罚。

深夜里,还是忍不住发了朋友圈,实在是被那一曲梵音牵住了魂魄,袅袅娜娜,丝丝缕缕,在群山与庙堂之间飘荡,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回想起五六年前,第一次去大度山,寺庙还不曾修缮,香火不续,几个人在半山腰的台地上,草木丛生处拨拉开一小块地盘,吃了零食喝了酒,后来酒不足量,又耍笑着喝了醋,实在是太不懂事、太顽劣了。

浮生若梦。这匆匆两日,恍若一场梦,白天奔波,夜晚也在游荡。一些话总不愿意说出口,自己默默记下就好,心知肚明便罢,生怕一说出来就碎了、散了。稀稀落落,松松散散,只做这简笔画似的勾勒,以留念。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回来后的几天,伏案工作,洒扫家居,按时做饭刷锅,努力让自己多一些烟火气。已近中年,慢慢发现,爱可以不必澎湃,深情的人是一条小河。至于少年,还是永远的少年。就让精神分裂着吧,哪一个人不是这样,左心房住着天使,右心房住着魔鬼,努力让他们相安无事吧,自己有这个心智。

幻想着风雨飘零地在路上,幻想着形单影只地在天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或者自怨自弃,烂醉如泥,竟然又生起一股西风古道、血色淋漓的悲情来。

今夜放歌,明朝酒醒。放逐,还是回归,只在面对哪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