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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 相

□ 李 峰

2022年09月04日 08:07:20 编辑:

以前,没有摄影一说,都叫照相。摄影的人,都称“照相的”或“照照相的”。直到现在,走在大城市,我看到那些“摄影机构”“摄影沙龙”“旅拍”等,都觉得生分,还是“照相馆”亲切。比如我念书时常去的太原的“开明照相馆”“坞城照相馆”。现在,我们每开完一个大会或搞完一个活动,总有人要张罗着合个影,我还是比较习惯说,就是大家照个相嘛。

说起来,父亲早年就是个“照相的”。父亲十五岁进县印刷厂当工人,后来,不知道县里怎知道父亲会照相,便把父亲抽到了县上工作,主要工作就是“照照相”。先是在农政部、公安局,后来又到人武部,据说还参加过《汾阳小报》的工作。我记忆最深的,是父亲用的“海鸥”120照相机。这个相机跟随父亲几十年,起初是放在父亲结婚时的一个绿扣箱里,后来,父亲就把它保存到一个大衣柜中。怕蹭坏,父亲把它用衣服夹裹起来。每次出去照相,父亲总是轻轻地取出相机,用干净抹布擦拭一遍。这个相机是个长方形的,外面包装是个棕色牛皮壳子,壳子底下有个窟窿,可以穿一条螺丝与相机固定在一起。牛皮壳子两旁连着一条牛皮带子,可以挎在脖子上。壳子里面是一层红丝绒,软软的,一点也伤不到相机。父亲最潇洒的一张相片,就是穿着短袖白衬衫,挂着“海鸥”120相机的那张。满脸笑容,神采奕奕。

父亲就是用一台照相机,结识了很多农民朋友。那时候,父亲骑一辆加重“飞鸽”自行车,平川常去的村子是贾家庄、北廓村;山区去的比较多的是万户侯、熬坡、南偏城、张家堡。有时候,父亲去村里照相也会把我带上。一进村,就会有人围了上来,有的还会嚷嚷:照照相的来了。这时,就会有熟人或村干部迎了上来,把父亲接进大队或村干部家里,喝几杯茶抽几支烟后,父亲便开始工作。那时,村干部就把提前选好的人,叫到大队部。父亲把拍照的主题和要求讲一遍,那些被叫来的人,仿佛是电影演员,父亲就像是导演。每次随父亲下乡照相,我都会看到他带着人们到处选景,选道具,选穿的衣服,甚至还得指导他们的手势表情,纠正她们梳的辫子的样式。这一切的准备工作很繁琐,一耽搁,就错过了那恰到好处的光线,就又得重来。

每次下乡照相结束后,往往就过了正午,大部分时间是在村里吃午饭。那时,村里就会派到农户家里吃,被派到的农户都很热情,都要炒几个土菜,请父亲喝几杯,有时,村干部也会陪同。在农户家吃饭前,父亲就把照相机里的剩余胶卷的张数数一下,若还有几张,父亲就把农户家的人叫在一起,或专门为老人和孩子,把剩下的几张胶卷用完。一说给他们免费照相,那些农民可高兴了,从屋里拿出凳子,把姿势摆了又摆,脸上尽量调整成一年中最灿烂的笑容。这之后,父亲就又给自己找了个活。回到城里,还得把给农户的照片也洗出来,还得再等下次下乡时送来。这样,一来二去,父亲在每个下乡蹲点的村,就有了不少的农民朋友,他们都特别欢迎父亲的到来。甚至,常常跟大队干部打问,城里照相的什么时候还来,还想给孙子照个满月照,给老人照个标准像,或者是人全时照个全家福。

那个时候照相用的是胶卷,每照完一个胶卷,就得把胶卷从相机中取出来。取胶卷可是个技术活,弄不好就会全曝光,功亏一篑了。取卷、冲卷、洗相,本来都应该在专业照相馆暗室里进行。父亲没有专业的冲洗地方,只能自己想办法。通常照满一卷后,父亲就会把家里的窗帘拉上,把一个大被子抱在炕上,然后,自己拿着相机把头钻进被子里。此时,被子里没有一丝亮光。父亲就全凭着经验,把相机的牛皮壳子卸下来,再把照完的胶卷倒回去,然后,打开相机后盖,取出胶卷,粘牢后装进胶卷筒里,才能掀起被子出来。每次取出胶卷,他总是长出一口气;庆幸没有曝光。冲卷洗相,父亲大部分是在鼓楼东的一个老照相馆里进行,那里有专门的暗室。我跟着去过几次,暗室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微弱的包着红布的红灯发出一丝亮光。只见父亲熟练地把显影粉和定影粉,分别倒在两个大搪瓷水盘里。然后,把相纸先放在显影粉水里,用一个镊子在显影粉水里翻来翻去,很快,相纸上就显现出了照片的内容,或人物或风景。一同放到显影粉水里的,不光有工作上的照片,还有父亲为那些农户拍的照片。我一看就认了出来,说:爸,看那不是张家堡的张尔应的父亲吗,那不是贾家庄的宋克礼吗。我乐着,父亲也露出了笑脸。显影后还要定影,就是把这些显影后的照片,再放到定影粉水里。最后,夹出来后,才能晾干裁边。一般工作照都是裁的方方正正就可以了,那些农户家里的照片,父亲就用花刀裁出花边,那些照片就更生活更好看。忙时,父亲在夜深后,也会把我们住的窑洞,布置成一个暗室,冲洗照片。只见他在窗帘上再加挂上一层被单,把手电筒用红布包起来,然后,就把那些显影粉水和定影粉水,倒在两个盘子里,准备好镊子。这个临时暗室就算布置好了。父亲工作时,母亲和我们有时也凑过去,看那些人影慢慢地从显影粉水里走出来。是那么的神奇。不一会,父亲就对我们说:睡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哩。活计多的时候,父亲要工作到快天亮才能睡一会儿。那个年代的照片都是黑白照,有时,父亲还得给照片上色。我见父亲把照片颜料用毛笔尖蘸上,像给年画染色一样,轻轻地涂上去。他有一张夜色下巡逻的《民兵》,我全程观看了父亲为它上色。月光的皎洁和民兵手中的两把刺刀,明亮明亮的,至今记忆犹新。

就是因为父亲喜欢照相,而且家里常有一两台照相机,所以,我们家的照片就特别多。院子里的花开了,要照;朋友来了,要照;添丁加口了,要照;飞来一只漂亮的小鸟了,要照。照的最多的是每年春节的全家福。春节那天吃过早饭后,父亲就张罗我们照相。那时,我和弟弟们,就在院子里摆好一排凳子,让长辈坐下,我们几个就站在后排。照相机有自拍定时功能,每到这时,父亲就在大家对面摆个凳子,不够高时,就把两个凳子码起来,然后,自己先对准调好焦距、光圈,定好时,开机后,就迅速坐到给他预留的空位上,听到相机“咔”的一声,大家就哈哈大笑,表示今年的全家福照完了。那时,家里的墙上除了贴年画,还要挂一些相框。相框里主要是家人和亲戚朋友的照片。我们家每年进了腊月门,扫舍完后,就要把那几个墙上的相框摘下来,启开相框背面的三合板,把相框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有一个小污点,父亲都要在上面呵一口气,擦干净。然后,就把那些照片摊在炕上,挑选。当年拍得好照片一定要补上,旧的照片撤下来,装在一个照相袋或牛皮纸信封里,就算存了。之后,再把那些相框挂上去。平日里,时不时地看看。特别是有朋友来了,主人就会高兴地指着相框里的人,说叨一番。

在父亲的照相生涯中,有一些照片已成了绝版。比如,他为核桃大王王厚富、民兵英雄陈正孝照的照片。这些照片,我在拍摄电视片《汾阳人》时,都拿出来在电视镜头里用过。还有贾家庄、北廓村民兵训练,万户侯、熬坡种苹果、梨,南偏城村发展核桃林,张家堡村农机站等等的照片,都成了珍贵的资料。这一堆一堆的老照片,父亲去世后,我怕母亲睹物思人,就都收罗到我的家里,准备适时为父亲出版个影集。也算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在整理这些遗物时,我收集到了不少父亲在《山西日报》《华北民兵》等刊物、报纸上发表过的作品。还有一张是发表在《中国摄影报》的,这在我们小县城,恐怕是绝无仅有。翻看这些老照片时,还发现了父亲的山西摄影家协会会员的证明。

时光荏苒,转眼父亲已走了十四年了,我也六十岁了。这飞速流逝的时光,多么像一张一张渐渐泛黄的老照片。原来,我想收藏了父亲用过的那个“120”海鸥照相机。母亲告诉我,你爸离职时上缴给公家了。我一怔,这让我再一次仿佛又看到父亲藏在衣物里的那台相机,掀起被子卸胶卷的情景,还有他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那张照片,还有……

后来,我也就开始喜欢上了摄影。不过,我不会用父亲的那种相机。一开始,用“傻瓜”照,后来用“尼康”拍。每次出门,准要把照相机带上。偶有发现,立即抓拍,生怕瞬间流失。多年后,也有几张照片还像模像样,洗出来放大,摆在办公室和书房里,挺有点意思的。有一次,贸然参加青海举办的全国影展,还得了个优秀奖。我知道,在父亲面前,这不能算子承父业,但也有一点传承的味道。

照相,这儿时的印象,越来越泛黄、古老,都成了一张一张的老照片。而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像泡在那一盆一盆的显影粉水里,淡出,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