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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笔记十五

时间的表达

□ 白军君

2022年09月18日 09:23:12 编辑:

读古诗文,应该细细琢磨。比如,从《诗经·豳风·七月》里,可以看到对时间的别样表达。

《七月》写的主要内容都受到时间的限定,运用时间重叠交错的艺术手法让叙事错综交织,让所叙之事无限循环,从而使时光变得有始无终,而生活却井然有序。

诗从七月写起。这是一个有趣的开头。按照夏历,七月是一年中间偏后的月份。这也就是说,如果把年作为一个时间单元,《七月》大体上是“拦腰”说起,换句话说,《七月》不依自然时序叙事。它从夏末秋初这样一个时间段开始,这个时段天气开始变凉,所以第二句直接来了一句“九月授衣”,这一句,诗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交代。从生活逻辑上看,这样写没毛病,天冷,要准备过冬的衣裳,符合常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8个字的开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当然有。第1句“七月流火”和第2句“九月授衣”跳过了八月,它没有依时序写。如此一来,“九月授衣”一句就极其扎眼,它充满意外,诗人一上来就似乎着急强调什么。为什么落笔就写七月?

我们先看八月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八月萑苇”“八月载绩”“八月其获”“八月剥枣”“八月断壶”,这写的是人,割苇收藏,纺麻织布,收割庄稼,打红枣,摘葫芦,很忙啊。“八月在宇”,写的是蟋蟀。这小虫七月还在野地里鸣叫,到了八月就匆匆忙忙跑到屋檐底下来了。八月多事之秋,一派繁忙;八月也是收获的季节,一年的光景好坏就在八月见分晓。第1句写七月,是为全诗定一个抒情基调,这个基调就是悯农,写农夫的辛苦,所以第2句只能是“九月授衣”,而不能是其他。第二点,从“衣”说起,“衣”的背后是“织”,写农耕生活无非是耕、织两个方面。第3句、第4句写北风吹寒气凉,典型的环境描写,目的还是在强调“衣”的重要。“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承接“九月授衣”,实际上,把农夫“寒”的悲苦更向前推了一步,腊月无衣才是诗人真正要说的话,凄凉的无衣挨寒景象只为悯农的情感打底和服务。起手6句,寒气逼人,悲苦凄惨气氛浓郁,把人放在冰天雪地里冻。第8句开始上扬,我指的是诗歌的“情绪”,“三之日于耜”,这是一句过渡,它平稳,上扬的幅度较小,太大了会出叙事事故。叙事的转折有点像飞机飞行,起飞时它需要盘旋,平缓,上升的速度要适当,太快了不行,弯急了也不行。“三之日于耜”就是诗歌叙事的“盘旋”,有这一句,诗歌叙事才安全。从情节的发展来看,虽然缺衣挨寒,但人是不能被冻死的,真要是死了,故事也就结束了,这不春天来了,大地回春,“田畯至喜”,喜的不只是“田畯”,农人更喜,他从无衣之“寒”走到了春阳和煦的田野!

总结一下,第一章拢共11句,它从天气变冷写起,写到无衣过冬,写到春耕,11句话写了9个月,时间跨度长,叙事节奏快,情节发展变化大,季节从“寒”到“热”,人的情绪从发愁无衣过冬到喜气洋洋。表面看,诗人在叙事,实际上是不动声色的抒情,诗人在书写生计。

再说《七月》的长。长是指诗歌的篇幅。长说明它饱满、开阔、完整,同时也复杂。诗人如何驾驭作品的结构,经纬全局?诗人的叙事技巧表现在哪些方面?

《七月》是时令诗,也是叙事诗。那么,是谁在叙事?叙事文学中最复杂的是叙述者、主人公、作者这三者的关系。一个作品中有时会出现多个叙述者。

全诗8章,第一人称“我”出现了7次。第一、三、六章各出现了一次,第五、七章各出现两次。结合内容和语境分析,主人公“我”不是同一个人。“我”有时候是农夫,有时候是女性,有时候是一位男子和一位女性同时叙事,有时候还是普通百姓,而在第五章和第七章“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嗟我农夫”两句中根本就无法辨别“我”是男子还是女子。这说明,《七月》存在多个叙事者,换句话说,诗中的主人公“我”是不固定的、游离的。

我很欣赏《七月》这种多人叙事的手法。说白了,就是多个视角叙述同一件事。读《七月》,最大的感觉是时间的推移、缠绕,贯穿全诗的最主要的人物是一位女子,她“执懿筐”“微行”“载绩”……是她在慨叹“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打貉、修屋的是她丈夫。我们如果把《七月》理解为是以一个女子的生活轨迹为线索的叙事诗,诗中其他人物与女主人公的关系自然也就明确了。

《七月》确实不好解读,难点就在描写顺序,章与章之间大量存在时序交叉重叠。“七月流火”出现了3次,描写八月农事出现了4次。表面上看,叙事很紊乱。事实上,《七月》不复杂,它井然有序。如何解读《七月》,时间是个关键。

作为叙事诗,《七月》必须具有比较完整的故事和人物形象。《七月》中的人物形象是谁?她就是一个农家女子,她在一年四季中、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劳作、感悟,才构成了她的文学形象。在诗歌中刻画这样的女性形象其实是困难的。难点就在她的日常生活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年年如此,一生如此。如果依时间顺序写,那就是流水账,情节没变化,冗长,呆板,最要命的是没看头,缺少文学的审美。怎样办呢?作者就在时间上动脑筋,做文章。时间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就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可以停下来,凝固,也可以随意拉长。我在强调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和自然的时间不是一回事,它们概念不一样。

《七月》远没有这么复杂,它里面的时间,实际上是多个四季的轮回。这也就是说,前3章“七月流火”中的3次“七月”,写的是3年中的3个七月,每一章都是一个新的时间起点,并不是3章写的同一个七月。3句“七月流火”后面的内容是一种互文关系,一年四季的农活和其他劳作是重复的,我把《七月》的这种创作手法叫“时空意识流”,表面上时序颠三倒四,交杂无绪,人物场所穿插叠映,实际上,刻画的人物形象和情节发展仍然是完整一体的。从第四章开始,诗歌发生了变化,不再从七月写起,这是一种参差之美的书写。值得注意的是,《七月》书写视角的变化。比如第3章,它就用了男性和女性两个视角。

告诉你一个写作秘密,把千篇一律的农耕生活进行全景式叙述,而且浓缩在12个月里,还要写出流火寒风,蟋蟀入床,文笔鲜活灵动,结构跳跃摇曳,《七月》对时间的参差表达绝对是一个成熟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