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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屋听秋

□ 刘峰

2022年11月20日 09:42:36 编辑:

一入秋,黄昏的落日仿佛一只养得滚圆的红狐,一逃进村西的那片芦苇地,就不见了。炊烟散尽后,几只老鸹呱呱叫着,飞回了村南头的那一株老榆树。它们抖了抖黑缎子一样的羽毛,夜色就降临在了村庄。

关门,吹灯,睡觉。

村子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开始,还有几声狗吠。到了最后,狗空吠几下,就不再叫了。夜,黑得像锅底,根本看不见路,已没有人夜行。在周遭深深浅浅的鼾声里,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呓语。我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像一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力却出奇的好。

在黑暗中,我听见了风声。

风,从几公里外的湖上吹来,这个季节,它们每晚都会路过村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部队。不少风斜着身子从巷子里穿过,其中有一些风喜欢飞檐走壁。它们一不小心,就会带动屋角那一株老楝树的枝条,摩擦着瓦片,发出唰啦啦的声音。从枝头洒下一粒粒金黄的楝子,在瓦间滚动着、弹跳着、旋舞着,飞珠走玉。

黑夜,是猫的白天。寂静中,只听见楝子像弹珠一样,顺着瓦槽落了下来,惊动了守在老鼠洞口的一只猫。它像扑蝴蝶一样扑了上去。扑了这一颗,那一颗又滚了过来。它的闹腾,很快吸引了周围的猫。它们好奇在墙头站成一排,顺着楝子滚落的方向,依次跳上屋瓦,开始了探秘。

躺在屋瓦下,我能想象一双双冰蓝的猫眼,仿佛群星闪闪烁烁。

风,继续在湖面滑动,像一群梭子鱼在贴水飞翔。然而,它们遇上了芦苇。大片大片的芦苇林,仿佛苍黄的城墙,挡住了风的去路。一股股风,被堵在芦苇面前,找不到出路,被后面的风推拥着,一排接一排挤向芦苇林。芦苇倒后,又站起。再倒,再站。减弱了的风,只能托起一朵朵轻轻柔柔的芦花,仿佛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虽然闭着眼睛,但我比睁大双眼,更能看清楚村庄的一切。我能听见,一些芦花挂在树梢、草垛、屋檐、墙头,从此留在了村庄。而一些芦花,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云一样擦过屋脊,转瞬间了无踪影。由于它们牵住了一缕缕风,发出幽微的神秘的私喁。

可以想象,辽阔的芦苇,数不清的芦花,一到这个季节,就开始了与风的纠缠。一年一年,它们在村西头拦住风,让风将花捎向千里万里。中途,该经过多少村庄,又会带走多少梦啊。我相信,在异乡漂泊的日子,总会有人与故乡的风、故乡的芦花相见。

有一些夜晚,迷迷糊糊之间,我会被雁叫惊醒。

一到秋天,总会有雁群冉冉而下,憩在村西的芦苇地。而有一些雁,会选择继续飞行。当路过村庄时,它们像打招呼一般,会向低矮的村庄发出叫唤。叫声,仿佛种子一样洒向地面,在一些村庄、一些人的心底从此生根。

这声音,狗会听见,牛会听见,河流里的几条鱼会听见,满地黄叶会听见,山坟里的祖先们会听见,母亲腹中的婴儿会听见。当我从梦里醒来后,思绪会随着雁叫飏得很远,从此与旧梦一起存贮。

如雁叫一样,总有一些东西会留在屋瓦,成为老屋的组成部分。当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像一条老狗一样在世界游荡了一圈归来后,才发现老屋已空空,才发现时间带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唯有断砖残瓦依旧在原地,在他的这一小片出生地。

此刻,他才会明白,一片历经沧桑的瓦,除了为一代代亲人遮风挡雨,还贮藏了自己的成长记忆——在一个个世界皆眠的秋夜,有一个少年正在用耳朵阅读季节。他不知道,他的纯真、好奇、无眠、呼吸,也被头顶的一片片屋瓦永久存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