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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余酒后

耍虾酱

□ 李峰

2023年08月13日 10:23:22 编辑:

什么活儿,能做到耍的份上,那就很有趣了。

坊间提起有一技之长的人,常常会说:某人是耍瓦刀的,那就是一个泥匠;某人是耍炒瓢的,那就是一个厨师。当然,也有说,某人是耍嘴皮子的,那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人,是贬义。这个不提。还有一层含义,就是在某一项技艺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很多耍笔杆子的人,都喜欢吃,喜欢研究吃。比如,我们熟知的丰子恺、汪曾祺,那都是吃遍山珍海味,把吃研究透了的主。他们不仅自己吃,和朋友吃,还自己做,给朋友做。吃过做过之后,还要把那个美味写出来,印成书,流传后人。

我也多少染了他们的一点雅趣。这些年间,边吃边操刀,总想在吃上,也耍出点动静来。

耍虾酱,就是其中一项。

我的家乡山西汾阳,不靠湖,不沿海,纯属内陆地区。但有一道菜却在全国名气很大,那就是虾酱豆腐。说起这道菜,还有个笑话。某兄在一家饭店宴请宾朋,点菜时,为了显示大方,就对店家说:有三尺大的虾吗?有十斤重的鳖吗?店家说:不好意思,没有。某兄装做很严肃又无奈的样子,对店家说:这让我怎么招待客人呢,怎么着也得动一动海鲜吧。实在没有三尺大的虾,十斤重的鳖,就上个虾酱豆腐吧。逗得店家和被请的客人,一阵大笑。说是笑话,其实也是一个时代的无奈。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动虾酱都是过大年的事。不用说打虾酱,就是豆腐,也得凭票供应。正月里家里来了客人,炒上几个家常菜,再炒上一个虾酱豆腐,也算是动了海味。

虾酱,多由乌虾、小海虾加食用盐磨制而成。这些原料,都来自沿海一带,怎么能漂洋过海,到了我的家乡。我想,应该是早年间,那些外出做生意的商人,从沿海地区带回来的。民国之前,我的家乡,就有很多商人在渤海地区和天津,做颜料、布匹、皮毛生意。返回家乡时,他们也会把那里的虾酱等土特产,带回家。经年累月中,我们老家的厨师们,就尝试着用虾酱炒菜、蒸肉,让这道海味与当地的各种食材,紧密地融合,逐渐形成了汾州美食中的虾酱系列。而且,把炒虾酱豆腐,确定为各个饭店、餐馆招聘厨师必考的一道菜,或者说,就是一个烧菜水平的标杆。如果炒不好虾酱豆腐,那这个厨师是不合格的。甚至,在外地的汾阳人,用厨师或保姆,都要把会不会炒虾酱豆腐,定为一个选拔条件。

耍虾酱,最经典的就是炒虾酱豆腐。当然,一道美味,食材是基础,是最重要的。虾酱一定要选新鲜、味正的。豆腐一定是那种充满豆香的黄豆豆腐,而且软硬也要适中。食材备好后,就要看炒的手艺了,也就是耍的水平。这些年间,在一个汾阳小县城,我也算是个“准吃货”。说到明代城里两座王府中的膳品,还有汾州“三八八席”,多少也还通晓一些。只是曾尝试着炒个虾酱豆腐,屡炒屡败,一盘也拿不出手、上不了桌面。内心很底虚,总觉得有愧于厨师之乡之人。忽一日,汾阳市政府原秘书长文峰先生,写了一篇《刻进骨子里的记忆——汾阳虾豆腐》,此文,被《吕梁日报》社的李牧先生发现了,他托我联系文峰先生,看看能不能把这篇写虾豆腐的文章,在《吕梁日报》发一下。我微信向文峰先生转达了李牧先生的意见,文峰先生马上回应“好!抬举我了”。很快,这篇文章就见诸《吕梁日报》了。后来,这篇文章还参加了吕梁市的一个征文比赛,并拿到了奖项和奖金。此事此文,令我很羡慕了好一阵子。此后多日,只要我与文峰先生在一起,总要把虾酱豆腐挂在嘴上。

说归说,做归做。又一日,有一位朋友,请我与文峰先生到家里吃饭。那天,我去的比较早,随便走进厨房时,随口问做饭的保姆:今天有虾酱豆腐吗?保姆说:有。我对保姆说:其它菜你炒。虾酱豆腐留着给一个“文大师”炒。保姆说:可以。不一会儿,文峰先生到了,我便向他说明此意。文峰先生知道这是我搞的一个恶作剧,但还是爽快地应了下来。桌子上的菜上到一半时,我催促文峰先生炒虾豆腐,文峰先生便进了厨房,顺手拿起灶台上的一瓶虾酱看了看,说,这个虾酱还行。那神情好像是胸有成竹。不一会儿,“文大师”炒的一盘虾酱豆腐上了桌,大家还未点评,文峰先生就谦虚地说:炒的不行,没眨眼。我盯着那盘虾酱豆腐一看,只见盘子中的豆腐上,裹着一团一团的虾酱。的确没有炒出汾阳家虾酱豆腐的水平。我笑着对他说:吃的味道还行,就是品相有点那个。看来写是写,做是做。不过,那天,大家还是把那一盘虾豆腐都吃光了,毕竟味道挺好的。那时,我想到了自己以往炒的那些虾豆腐,也就是这个品相。看来,要耍好这点虾酱,还是有些门道的。

这之后,我开始又试着炒虾豆腐。取出冰箱里的一瓶天津“北塘”虾酱,至油热时,把虾酱炒至泡沫,再把焯好水的豆腐倒进去,再翻炒,眼看着锅中的虾酱和豆腐,都冒出细碎的泡沫,赶快出锅。装盘后,却傻了眼:原先轰轰烈烈的那些虾酱泡,都瘪了。盘子里,只能看到软塌塌的豆腐片上,挂着一些零星的虾酱,像是豆腐上长出的雀斑,又像是一些污点,一点也没有虾酱豆腐的生气。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炒出虾酱豆腐那让人垂涎三尺的灵气和诱惑。这又一当头一棒后,心中不免有些灰心。那几日,刚好潜心读石涛画语录。我被他提出的“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延伸到佛经的“万法藏于一法”中的“藏”所触动。石涛所说的“一”,称之为心,而万法就藏在此心中。他所指出的“心既是一”,达到这个境界的,即可做到“盖以无法生有法”,乃至随心所欲。在此,我理解石涛的这个随心所欲的境界,就是“耍”。说到虾酱,那就是耍虾酱。而所言那个“法”和“一”,就是道理,就是规律。之后,我就从根子上找毛病。首先,那瓶“北塘”牌虾酱,是早几年,一位朋友送我的,可能有点陈旧,从食材本身上已展示不出虾酱的魅力。再者,烹饪的方法,仍是延续普通炒菜的那一种模式,使虾酱无法绽放出它特有的灵趣。很快,我就去超市,买回一瓶新的“张玉兰”牌虾酱。炒虾豆腐前,我打听到,有人说,要把虾酱与水搅在一起,拌匀后,倒入油锅中。于是,如法炮制,炒出来的虾豆腐,倒也比之前,有了一点起色,多少眨了一点眼,但,仍是灰塌塌的,只能品味,无法传神。我知道,在这个阶段,按照石涛的理论,我只是在那个“法”和“一”里打转转,没有找到突破口。这让我想到了“高手在民间”。

其实,在汾阳,坊间就有很多炒虾豆腐的高手,那水平是至纯至真、炉火纯青。一日,我与原单位同事共进午餐,席间,我随便问一位老同事:你炒虾豆腐放水吗?她说:放。我又问:虾酱是在油热时放,还是油冷时就放。她说:油冷时就把虾酱放入,然后,大火炒至泛泡,再滴少许水进去,油与水再次交融,会产生更多的泡沫。此时,将焯过水的豆腐捞进去,再翻炒,出锅就可以了。听后,我细琢磨,也是这个道理。从化学反应的角度上讲,油热后,倒入水,肯定是会有大的反应,如翻江倒海。至此,一定会产生出大量的泡沫。随后,我按同事的做法,试着炒了一遍。果然,那次炒虾豆腐的阵势,是空前高涨,虾酱翻炒后冒出的泡沫,溅在灶台上,溅在灶壁上,溅在我的眼镜镜片上。满屋子都是虾酱煸炒后的香气。这一下,我终于看到一盘眨着眼的虾酱豆腐,出锅了。于是,我用手机把那盘虾豆腐拍下来,发到朋友群里,特别发给了文峰先生。他们都说我耍虾酱耍疯了,耍痴了。就在我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把我炒虾豆腐的经历告诉作家田文海先生时,他又透露了一个他的秘招,他说,他炒虾豆腐,焯豆腐时,是把切好的豆腐倒在凉水中,待水一开,马上关火,直接捞入煸炒好的虾酱中。这样炒出的虾豆腐一直在眨眼。听后,我立刻茅塞顿开。如此这般,我就又按文海先生说的试了一次,果然,炒出的品相、口感,较之前,就大有改观。这么几番下来,我的一瓶“张玉兰”虾酱,很快就都用完了。不过,我很开心。又到超市,买了两瓶,其中还买了一瓶海虾酱,准备再耍耍。就像钓鱼人,在河边钓熟了,再海钓一下,过过瘾。

在炒虾豆腐的基础上,我开始用虾酱炒土豆、炒莴笋、炒水萝卜,味道都挺好。有时候,我还会想到我们汾阳的“虾酱羊肉”。那也是一道流传很久的地方名吃。在寒冷的冬天,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虾酱羊肉,也是非常惬意的。

在一番耍虾酱之后,我不由得对生活中流传下来的每一道美食,肃然起敬。看来,日子里的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都能装得下一乾坤。我们活着,不能愧对生命,不能愧对美食。

一个炒瓢,一把炒勺,耍到随心所欲,那就是通灵慧根,那就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