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 名
□ 程建军
我一来到人世间,就经常发烧,没来由的咳嗽,隔三岔五脸颊就涨得通红,村上的赤脚医生说我这病闹不好是小儿肺炎,非得请城里魏大夫来看不可。
那时,我的小脑袋有气无力耷拉着,我的小脸蛋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我的喉咙里好像时时刻刻拉着个破风箱,成天“嗤呼”“嗤呼”个没完,奶奶见此情景十分心疼,每每向观音菩萨祷告之后,就会反反复复地念叨:“看看,看看,又把俺孩难过成了一个癞狗狗咧哇!”
“啊呀,真恓惶的不能,真是个癞狗狗!”坐炕的二大娘也随口接着说。
就这样,“癞狗狗”越传越远,寓意着病魔远去身体健康的“癞狗狗”就光明正大地成了我的乳名。
当年的农村,父母给孩子们起的小名可谓丰富多彩,种类繁多,有叫狗驴蛋的,有叫二圪蛋的,有叫三坨子的,有叫圆小的,有叫丕花的,有叫深眼的……这些看似十分“低贱”的乳名里,其实都饱含着家长的真爱,都寄予着家族的厚望。
从此,在四起的炊烟里,在落满晚霞的脑畔上,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在纵横舌尖熬山药的香味中,我的这个多少有些奇特的乳名竟然被亲朋好友们叫得顺口顺心清脆亲切。
“癞狗狗,回咱行吃饭来哇!”
“癞狗狗,到崖畔上打木瓜咧!”
“癞狗狗,一起放牛些哇!”
……
“嗷嗷”“哎哎”,在这随口随心的回应里,在这欢天喜地的呼叫里,我慢慢长大了,欢乐的童年时光就这样扎根在记忆深处,珍藏在这充满泥土味道的乳名里。
上了小学之后,我的乳名就改成了官名(大名),在学校或一些正式场合人们都称呼我的官名。步入社会,人们相互称呼都用大名,我的乳名几乎被时光封印,很少会有人在自己身边这样亲切的呼唤。
时光流逝,能唤你乳名的那些长辈亲属大都魂归天国,能摸着你脑袋瓜的那些叔叔婶婶大都风烛残年了……能和一起撒尿和泥车泥捏鬼的开裆裤的那些拜识(发小)早已流云星散白发苍苍,但我们只要见面,总会在无名的惊喜中,总会聊得不亦乐乎,总会无所顾忌地大声呼喊出对方的乳名……
“癞狗狗,你狗的脑上倒没有毛咧!”
“二圪蛋,你个灰驴嘴上真的跑风漏气啦!”
……
在故乡的官道上,我仍能想起和朋友们在白天打坷垃战、晚上藏猫猫的情景;在隔壁邻居的小屋里,我仍能记起二婶边叫着乳名边招呼我烤火的温暖故事;在故乡的小学校院子,我们随意地呼喊着同学们各自的乳名——狗剩狗四狗娃狗儿狗女癞狗狗——我们一群狗兄狗弟举杯畅饮,彻夜长谈,心手相牵,在恍如昨日的往事里找寻出了许许多多真爱和幸福!
我每次回到故乡,爹娘总会费尽心思地给我置办一顿好吃好喝,总是喜欢偷偷地轻轻地唤上几声我的乳名。二老唤我乳名,在他们是对我一种无言的疼爱;我给他们端饭倒水,在我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有时,父亲抚摸着自己孙子圆圆的小脑袋,感叹着说:“活脱脱的一个癞狗狗,脑袋圆滴溜溜地!”,爹毫不顾忌孙子惊讶的目光,顺口就喊出了我的乳名。
立在一旁的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父亲笑呵呵地说:“我叫咱儿的乳名有什么要紧,他再有多大也是咱的癞狗狗哈!”
有时,我一回老家,爹娘总是忙忙碌碌跑前跑后,总会到菜园里给我搜寻不少新鲜蔬菜,总会把小米和土豆不由分说递到我的手中,总会喊着我的乳名把我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1998年初夏,一向疼爱我的奶奶不幸被病魔击倒,弥留之际她老人家一再嘱咐我要努力工作,夫妻和睦,抚育儿女,孝敬父母……当我轻轻地擦拭奶奶瘦弱干枯的脸颊时,奶奶竟然慢慢醒来,一声接一声地低低地呼唤着我的乳名,眼睛里满满地闪烁着不舍的泪花…
“看看,看看,把俺孩难过成了一个癞狗狗咧哇!”
“癞狗狗,回咱行吃饭来哇!”
“癞狗狗,到崖畔上打木瓜咧!”
“癞狗狗,一起放牛些哇!”
“癞狗狗,你狗的倒没有毛咧!”
“活脱脱的一个癞狗狗,脑袋圆滴溜溜地!”
一声乳名,几多乡愁,几多土味,几多温暖,几多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