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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铁花

2023年11月03日 10:26:27 来源:山西日报 编辑:蔡晓霞

打铁,是农耕文明刚性的存在,也是力量与智慧的完美结合。  出我家大街门往左拐,就是邻居会川爸家。他家靠打铁为生。有时候,我端着一碗饭在家里的板凳上实在坐着不舒服,一口饭也咽不进去,心慌慌的,一起身,就想溜出家门。

会川爸家低矮的一间西屋是打铁房,里面时常传出“叮叮当当”打铁的响声,让沉寂的院落一下子有了别样的生机。会川爸中等个头,微瘦,不善言语,整天只顾埋头干活;相反,会川妈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圆盘大脸,长得很排场。她非常善于说道,嘴儿很甜。他们家是典型的男主内、女主外。  我家和会川爸家离得太近了,耳濡目染,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看打铁。会川妈生了5个男孩、1个女孩,在会川爸的影响下,5个男孩都会打铁。他家大儿子结婚后自立门户,依然以打铁为生。靠着打铁的红火生意,会川爸在3间堂屋的西边又盖起3间两层楼房。

有5个男孩,在农村是一种大资本,因为在远离了机械化的农村,抬手动脚干的都是力气活,家里有劳力了,就可以自力更生,不必求人。会川爸家的5个男孩,除了老二稍微瘦弱一些,其他人的身板都不含糊:老大憨厚包容,老二低调诚实,老三脾气略倔,老四活络,老五耿直。会川爸家的5个男孩个个会打铁,从小练得有力气,胳膊上的肌肉块都是鼓囊囊的、硬邦邦的。  打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夏天,铁房里炉火熊熊,像蒸笼一样热得人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冬天,铁房里也是热得穿不上衣服,只能光脊背,一旦走出铁房又需要穿棉衣,真是冰火两重天。

打铁需要火炉、风箱、四方铁砧、长铁夹子、钳子、大锤、小锤……当然,肯定还需要煤炭。因此,打铁的营生,离煤粉产生的灰尘很近,干净的人、惜力气的人,是干不了这件事情的。打铁的火炉一般用砖垒成,用的不是普通砖,而是耐火砖。火炉内外用黄泥掺和麦秸涂抹,既光滑好看,密闭性又好。火炉一般有两三尺高,炉腔最宽不过一米,小火炉仅有一尺左右,炉口一般都小,如大海碗口一般,既节省炭块,又聚火苗。  风箱架在炉边,在风箱的一拉一送中,火炉上蹿起的旺火燃得很有力。要打的铁器先在火炉中烧得发白透亮,然后被铁钳夹着移到大铁砧上,由会川爸掌小锤、儿子握大锤,开始一人一下地打。小锤起着引导的作用,它快,大锤也快;它慢,大锤也慢。会川爸是老铁匠,经验丰富,在打铁的过程中,他凭两眼瞅着,不停地翻动铁料;有时候,他也用老虎钳夹着铁料。猩红的铁块经过千锤百炼后,就捶打成了理想的方、圆、长、扁、尖……后来有了电吹风机,把火炉吹旺的事情就变得方便省劲了。只有在停电时,铁房里才又响起了风箱声。

看打铁真的是一种极好的享受,这是一种力量的展示,也是热力的尽情释放,是塑与造的完美结合。打铁那种声音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极有乐感,带着一股淳朴的古风。风箱拉起,呼呼生风,像序幕拉起,像曲子奏响。随着加热的需要,风箱会在平缓匀称的节奏中加速,欢快的节拍里充满了生命铿锵有力的步伐,像人类艰难地行进,像凯歌徐徐吹响。那火炉中的火苗,随风箱的节拍一起跳跃,似乎是故意打出的节奏,一个加油鼓劲,一个随节奏开始升腾,落下;再升腾,再落下,情绪越来越高昂、气势越来越雄壮,既是舞者与乐声的完美结合,也是阳刚与阴柔的诗意契合。待铁器热至通红,用长的铁夹子快速夹至大铁砧上,一番铁锤上下、一串叮当声响、一片火星四溅、一阵汗雨飘落,那红铁块便慢慢变成理想的模型。根据需要,会川爸会突然把正在敲打的铁器慢慢放入水槽内,先是试探性地“滋滋”冒出白烟,随着铁器全部放入水中,强有力的“哧啦”一声响,一阵白烟旋着急速蹿起、升腾,弥散在铁房内,淬火已经完成。淬火,是打铁时的一种热处理方法,把铁加热到一定温度,随即在温度达到一定要求的水里急速冷却,目的是提高铁的硬度和强度。铁器的成品多与传统生产方式相配套,农具有犁、耙、锄、镐、镰等,也有部分生活用品,如菜刀、铁锅、铁铛、铲子、刨刀、剪刀等,此外,还有门环、泡钉、门插、耙钉、大小铁钉等。  会川爸不善言语,打铁时总是默默无言,但眼神很专注、心中有数,他不像我们是用嘴巴和舌头说话,他是用手指在水温里说话、在铁锤的力度和着力点上说话,只有在孩们抡错大锤时,他才动动嘴巴,也是平静而简单地说说要领,不是指责。他性情平和,很少有生气发火的时候。抽闲摸空,我也喜欢趁会川爸不忙时拉拉风箱、拿锤子敲敲铁砧。拉风箱需要耐力,根据需要,有时要拉得不紧不慢,有时需要急加速,抽抽拉拉,靠摩擦生风,非常费劲,我拉不了几下胳膊就酸困了。打铁用的大锤足有十几斤重,我需要用两只手才能举起。打铁的确是男人的活儿,没有力量是打不成铁的;当然,没有吃苦精神,也打不成铁。

年节里“打铁花”,是乡村里一件大的趣事。  每到八月十五或正月十五,会川爸一家就成了大队打铁花的主力。地点选在他家门口往东两三米的路上,路两旁是空地,位置正好。先垒好一个简易火炉、架一个风箱,有电时,就拖一根线,接一个电吹风机。打铁花的主要工具,是一根合适的长条木板,木板厚沉,需要双手执木板。木板的前段比较宽,方便把锯末散在上面。为了防止烧、烫着,打铁花的人可以戴一顶草帽。

废旧的生铁块在炉火里加热软化后,有身强力壮者,用铁夹子夹住硬的一段,再用铲子把前端熔好的软红铁团铲到木板前端的锯末上。木板上的锯末“噗”地燃烧起来,手持木板准备打铁花的人,此刻要胆大心细、眼明手快,先将红铁团和燃烧的锯末轻轻一簸,立即用猛力往上空打去。看吧,灼热的红铁团于半空迸散,万珠猩红的铁屑和燃烧的锯末飞溅,再加上茂密树梢的碰撞、分离,顿时形成五彩斑斓的火花。为了保持节奏,也可以两三个人同时抡着木板打。伴随着“嘭嘭啪啪”的打击声,一簇簇火树银花凌空绽开,此起彼落,构成一幅幅美丽的人间烟火图景,近看如泼金撒银、天女散花;远看似金蛇狂舞、闪电裂空,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像会川爸家这样的铁匠,在过去的时代里有许多。炉火燃起来,风箱啪嗒起来,叮叮当当的锤声响起来,村庄啊,就像大地上的一座神的存在,周身充满了热腾腾的活力,从这个光源体发射出明灿灿的光,勇敢地驱逐开黑沉沉的厚重天幕、勇武地掀开苍茫夜色的遮蔽,巍然屹立起自己高大威武的形象。

张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