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苏代

函谷关陷落的第七天。

孟尝君心头原本因受辱而笼罩的那层阴云，早在巨大的胜利面前消逝不见。原来那种观天下事如观掌纹、看天下人命运皆能掌控的超级自信的感觉又重新充盈身心。人自信了，自然便温和随意。这天，他正和赵异聊天，一名门客前来报告，说苏代先生求见。

孟尝君听得是苏代来了，拉着赵异，紧走几步出去迎接。

苏代轻车简从，风尘仆仆，他站在府门外，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前方照壁。孟尝君张开双臂，大笑道：“先生不在临淄讲道，不远千里，跑到这函谷关，不知道有何贵干啊？”

苏代也甚是高兴，大笑道：“能有啥贵干？不过就是在秦王和薛公之间做个说客罢了。”

孟尝君收敛笑容，道：“秦王欺我太甚。现在，函谷关落入我手，咸阳指日可下，才想起来与我和解？”

苏代道：“不是亲耳所听，谁敢相信，名满天下的薛公，居然也会耍小孩子脾气……”他左右看了看，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准备就此把我赶走吗？”

孟尝君一把挽住苏代的手，边向内走去边大笑道：“是我小气啦。来来来，我们慢慢来谈。我很好奇，你要怎么来说服我！”二人携手向屋内走去。赵异早已吩咐下人将茶水点心准备好，自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孟尝君与苏代私交甚好，毫不见外，两人坐着聊了几句闲话，喝了几盏茶。孟尝君笑道：“说客先生，现在请说服我吧！”

苏代微微一笑，道：“你的名望，天下皆知。你与秦王结怨，都是因此而起。”

孟尝君哼了一声，道：“我名望大，又没有惹到他！”

苏代道：“秦王听到薛公名望，心生欢喜，是真心诚意要请薛公来做秦相。为了请薛公，不惜把泾阳君为质于齐。可见秦王初心。”

孟尝君道：“想当年，你劝我不要去秦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代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若是听我劝，始终不入秦，又哪里会生出这许多事？”

孟尝君道：“你当我想去？那个时候，齐王恨不得我在秦国永远不回来才好。”

苏代道：“可是，为何你一回来，齐王对你态度大变，原本防你防得紧，现在连相国重位都给你了？”

孟尝君道：“这原因也简单，一方面是我不在国内，他觉得我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另一方面，见秦王重用我，他有了比较心，把我当宝了。”

苏代道：“这样看来，你去秦国也不是一无所获嘛！”

孟尝君道：“那是我跑得快。慢一点，我就逃不出来，成为嬴稷小儿的阶下囚。他连楚王都敢囚禁，我算什么？”

苏代道：“薛公之才，天下无双。普天之下，你要想走，谁能困住你？”

孟尝君笑骂道：“别扯淡了。你要老这么拍我马屁，你的任务可就泡汤了。”

苏代笑道：“我所言，句句肺腑，岂能以拍马屁视之。”说完，苏代正色道：“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孟尝君道：“破咸阳，灭秦。”

苏代道：“灭秦，你这点军队可不够用啊！”

孟尝君道：“田章天下名将，函谷关他都拿下了，破咸阳不算难事吧？”

苏代道：“破咸阳当然不算难事。可是，那也仅仅是一座城池，离灭秦远得很。何况，你夺了咸阳城，也未必能守住。田章十几年前，燕国内乱，他借机提兵灭燕。然而不过一年，燕人反抗，田章就灰头土脸地被打出来。白白与燕国结下深仇，齐国并没有得到好处。”

孟尝君听了，若有所思。

苏代继续道：“秦人彪悍，远非燕人可比。秦国上下用心，团结得很，也不像燕国那等内乱。何况，司马错十五万大军在蜀，魏冉十五万大军在楚。他们回援本土。薛公觉得，联军二十五万人，能与之抗衡吗？”

孟尝君道：“不管他，我先夺了咸阳城，出口恶气再说。”

苏代道：“这是在说气话了。”

孟尝君道：“秦王辱我。此仇焉能不报？”

苏代道：“你大破函谷，在天下诸侯面前，狠狠地打了秦王、乃至整个秦人的脸。什么仇也报了！”

苏代瞅了瞅孟尝君，继续道：“何况，秦王的初心是真心实意请你当相国。只是，想必你也知道，秦国的大权，是在宣太后手中。罢黜你，都是宣太后的意思。宣太后一个女流之辈，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孟尝君看着苏代，心想我一肚子的怨气，被你几句话，好像就说没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代见状，继续道：“这次，秦王认输，想与你求和罢战。”

孟尝君道：“我如果不同意呢？”

苏代道：“薛公不会这样做的。我来之前，秦使已出使魏韩，准备归还魏韩的所有土地城池。想必公孙喜和暴鸢很快就会接到撤军的诏令。”

孟尝君阴沉着脸，道：“就算剩下我齐军，也可以攻下咸阳。”

苏代道：“齐军的统帅是田章。齐王同意求和，你认为，田章会听谁的？”

孟尝君怒道：“齐王怎么会同意求和？”

苏代盯着孟尝君，微笑道：“你是在装糊涂吧！灭秦，齐国能得到什么好处？土地吗？齐秦之间隔着韩魏赵三晋之地，秦国没了，这土地迟早都是三晋的。韩魏赵没有了西边秦国这个压力，你以为，他们会把东边的齐国放在眼里吗？只要秦国在，韩魏赵西边受压，就只能寻求东边齐国的支持。”

苏代顿了顿，又道：“其实，秦国在，对你也是利大于弊。”

孟尝君道：“此话怎讲？”

苏代道：“你的封地薛城，在齐魏楚之间，倘若秦国没了，薛城首当其冲，只怕是最早被灭的齐国土地。”

孟尝君默然。

苏代继续道：“秦王向你道歉，愿与薛公结为生死兄弟。并赠送了珍奇宝物、军备器械，已经派人送往薛城了。另外，已经有策士入齐，去说服齐王了。齐王撤军的诏令，估计很快就会交到田章手中。”

孟尝君道：“这样说来，无论我同意与否，这秦国都不能打了。那你为何还要在此游说于我。”

苏代合掌一拍，门外的随从进来，苏代低声交待了几句，随从转身出门，片刻之后，随从捧着一个宝匣进来。苏代起身，打开宝匣，一道白光闪过，里面赫然放着一件白狐裘，正是孟尝君送给秦王的那件。

苏代道：“秦王本心始终认为你是天下大才，可惜时机不成熟，不得用于秦国，深感遗憾。他诚心向薛公致歉，这件宝物，秦王不敢收，原物奉还。他只想与薛公交个朋友，以待未来或许有合作的机会。薛公，秦王以一国之君，肯如此做。我想，就是有天大的仇怨，也可以了结了吧！”

孟尝君看着白狐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算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