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者说
——探访吕梁市艺术学校孝义碗碗腔非遗传习班
题记
戏曲传承,青少年是“源头活水”。党的十八大以来,戏曲在坚守传统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吸引了一大批年轻粉丝、年轻学员,他们从喜欢戏曲到爱上戏曲,再到选择学戏曲,既是戏曲蓬勃发展的基石,也是优秀传统文化走向未来的摆渡者。
□ 本报记者 冯海砚
这是一群既“苟且”,又憧憬着“诗与远方”的人。
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15周岁,最小的只有10周岁。
一年前,他们成为吕梁艺术学校孝义碗碗腔非遗传习班的一员。进戏班时,或许都幻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够站在戏台上绽放光芒:可能是风流潇洒的才子佳人,也可能是威风凛凛的帝王将相。也或许能够随心所欲地在红脸忠厚,白脸奸诈,黑脸正直中感受忠与奸的淋漓尽致。纵使在一张老白脸上抹上几道黑印,也难掩饰戏中人物的本性,那种本真对他们来说惬意、舒坦!
然而,他们距离这一天还得等些日子。至少六年,或许还会更长。
2023年8月16日,孝义市政府与吕梁市艺术学校签署艺术人才培养战略合作协议,双方将发挥各自优势,深入探索人才培养和非遗传承融合发展模式,以创新举措赋能艺术人才提质培优,推动非遗文化守正创新,共同助力孝义市濒危戏曲剧种在传承中焕发新活力。
对于这一群“小人物”来说,政府和部门的这些“大人物”做出这样的重大决策,他们不懂,也不会刻意去意会,更不清楚其中的政治意义和现实内涵。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喜欢戏曲。
壹
1月18日,农历腊月初八。
俗话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满大街的人都嗅到了年的味道,吕梁市艺术学校其他专业的学生都已经放假回家,整个校园早已少了往日的喧嚣。
唯有沉寂在教学楼三楼内的练功房显得有点动静。但是这个地方又不起眼,破破烂烂不说,就连一些简单的摆设,以及装修风格还几乎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暖气片锈迹斑斑,仅有的几张可以存放衣服和水杯的桌子和凳子也是缺胳膊断腿。
这个地方真的不起眼,唯一能闹出点响动来的就是每天传习班的孩子们准时准点传来的翻跟头、踢腿的声音。只见他们正在练习各种甩动。有前后甩、绕圈甩、左右翻身甩、转身前后甩等。这些动作对常人看来都算得上高难度技巧。
这段时间,守在学校大门口的门卫老李也清闲了不少,孩子们练功的时候,他独自欣赏着临街马路上的精彩。偶尔有人要进学校找人,或者学校的老师要进去,老李会慢慢悠悠地走进值班室取来遥控钥匙打开大门。那个动作,和学校咯吱咯吱作响的电动门几乎是一个节拍。
快近晌午时分,记者赶在了学生午饭时间前来到吕梁市艺术学校。说明来意后,老李赶忙招呼记者进去,看着有记者来学校采访,老李的精神头一下子足了。打开电动门的一瞬间,记者没想着要和他搭话,他却指着练功房的位置与记者主动寒暄起来,“学校里就剩下孝义碗碗腔非遗传习班的孩子们了。”
记者当时没有去在意这句话的用意,待到采访结束后才意识到,原来老李是在心疼这群孩子。
同样心疼这群孩子的还有山西艺术职业学院京剧系主任、老艺术家刘树春。当天记者赶到练功房的时候,刘树春老师正坐镇旁观。山西艺术职业学院是原山西艺术职业学院、原山西戏剧职业学院、山西省晋剧院、山西省京剧院等院校改革重组成立的一所新学院,刘树春老师又算得上山西戏曲专业中的领军人物。老师来了,老师的老师也来了,气氛马上就不一样了,每一个孩子都凝神聚气,拿出最佳状态。
刘树春老师知道来了记者,凑近记者表达着自己的看法、想法,甚至是激动。他是学校请回来专门做艺术指导的。因为过几天孝义市要举办一场新春文艺晚会,碗碗腔表演是重头戏,传习班的孩子们都要上场。仅仅一天多的时间,这群孩子真的感动了刘树春。用刘树春老师的话就是“孩子们表现出的精神状态感动了我。都不容易,学校不容易,孩子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训练不容易!”
在与刘树春老师的谈话中,记者也分明感受到,作为一位职业戏曲人,这群孩子让刘树春感动到“热泪滂沱”!
刘树春老师的三个“不容易”,让一旁的郝雄飞老师看来已经适应了。为了这次采访,记者早几天就和郝雄飞有约。当天,本来和他约好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但是因为手头的一些事情耽搁,迟到了两三个小时。
郝雄飞是吕梁艺校戏曲专业的指导老师,也是孝义碗碗腔非遗传习班的班主任。前些年,吕梁艺术学校戏曲专业学生连着好几年捧回了“小梅花奖”,郝雄飞就是基本功训练教师之一,苦劳不用说,功劳也不小。无疑,孝义碗碗腔非遗传习班成立后,郝雄飞再次担负更大的责任。
孩子们散去吃午饭了,记者和刘树春老师,郝雄飞,还有训练教师刘应枝海侃些口若悬河的话题,但是这些话题都是关于戏曲发展的。记者和刘树春老师一致认为包括郝雄飞、刘应枝在内的所有老师,他们是戏曲文化的真正摆渡者。郝雄飞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摆渡者的意思,只是说了一句,没办法,谁让自己喜欢戏曲。
贰
在郝雄飞看来,自己注定这辈子要和戏曲打交道。
戏曲与苦是分不开的。小时练功要吃苦,长大演出要吃苦,有戏演要吃苦,没戏演心更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至于到了九十年代,大人让孩子学戏,就是为了挣口饭吃。现在的人谁还愿意让孩子吃这份苦?
郝雄飞是陕西绥德人,十一岁的时候就在榆林艺术学校戏曲班学唱戏。毕业后进入吕梁一家民营晋剧团唱戏。再后来辗转来到吕梁市晋剧院专攻武生。但不曾想,在一次演出中出了意外,上台是不可能了,只能待在团里做一些零敲碎打的事情。
对于一名职业戏曲演员来说,不能上台的那种憋屈和无奈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还好,当时的吕梁市晋剧院院长张文斌在退下来的时候被吕梁市艺术学校返聘到学校当教学副校长,老院长看出了郝雄飞的心慌,二话没说就把他也带到了吕梁市艺术学校做起了戏曲基本功专职训练教师。
不能上戏台发挥自己的特长,但是可以上讲台让更多的孩子们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也算老天爷好好安慰了郝雄飞一次。
郝雄飞和陕西走出来唱民歌的王二妮是同班同学,都是学戏的。然而王二妮已经在另一种抉择中重新找到了自我。
而郝雄飞呢?
刘应枝老师再有几个月就到退休年龄了,他也是老晋剧演员。1984年吕梁艺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当时的吕梁地区晋剧院主唱三花脸。刘应枝在舞台上演戏的时间不算长,前前后后也就三五年。1989年吕梁艺校成立戏曲班的时候,刘应枝选择回学校当老师,教学生唱戏,一干就是十几年。
刘应枝是有个性的人,在十几年前,受现代演艺业发展冲击,戏曲行业不景气,刘应枝也果断跳出了圈子,从事舞蹈技巧基本功训练工作。这其中有对生活的无奈,当然更多的是对戏曲恋恋不舍中的无助。
“眼瞅着快退休了,生活也好起来了,没有多少牵挂了,还是想把这份热爱重新拾起来!”在与刘应枝的对话中,让记者最为感动的就是这位老戏曲演员对戏曲回归的执着,这样的回归不仅有力度,更重要的是与时代变迁的又一次抗争。
“三二提,一二三挑,挑起来收。”刚入四九的吕梁艺校练功房,厅外气温骤降,厅内训练火热。雒芳芳一直是学校戏曲班的训练教师,这次和郝雄飞、刘应枝老师一样,被委以重任,担任孝义碗碗腔非遗传习班基本功教师。
每天的训练中,三位教师基本上是轮流上阵,他们仔细盯着每一个动作。尽管孩子们年纪都很小,但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沉稳老练,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是扎实的“内功”。面对老师的指点,孩子们只是点头迎合,雒芳芳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母亲更明白孩子们的辛劳。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想真正学好戏曲,光凭兴趣还远远不够,孩子们每天凌晨五六点多开始练功,夜晚十点左右回到宿舍,寒暑假还会加课。大部分学生两腿膝盖以下的皮肤都是发青发紫。一句看似普通的招式,背后浸透了常人想象不到的汗水。”郝雄飞在向记者介绍学生们的日常作息时,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对孩子们的疼惜。
摆渡者,渡人也渡己!
在郝雄飞、刘应枝、雒芳芳看来,自己也是在苦水里泡出来的。“想要出人头地,不吃苦怎么能行?
他们的摆渡,不是等待戏曲文化的彻底回归,而是梳理其中的美好与戏曲传承发展的时代意义。
叁
一个小姑娘引起了记者的注意:她叫张姗,今年只有11岁。在班里算是年龄比较小的学生。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只见不停地重复着踢腿动作,稚嫩的小手摔打着,当脚踢出去的那一瞬间,让人无法相信这样的力量是怎么样发出来的。
张姗最喜欢戏曲中的花旦。而且自己天生一副好模样。花旦是戏曲旦角中的一支,扮演的多为天真浪漫,性格开朗的妙龄少女。“张姗看起来性格活泼,外形娇小,一看天生就是演花旦的料。”郝雄飞说,“别看张姗年纪小,但练功却从不示弱,每天清晨6点钟就和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练功。”
“苦吗?”“苦,但是很开心!”面对记者的提问,张姗笑着回答。她是孝义市下令狐村人,按道理,她如果不选择走学戏这条路,也应该和同龄人坐在教室内安然地学习文化课;按道理,这个时间,她早已放假回家等着过年。学校基本不放假,为了多学本领,像张姗一样很多人很少能够回家,坚持在校练功。有时候,他们中间有的人练功时扭了脚、伤了腰、有磕碰,但仍然咬着牙继续练习。
董国华,14岁,三姥爷是孝义碗碗腔演员,从小在戏曲熏陶下生活,他想和刘应枝老师学三花脸;范泽江,15岁,爸爸妈妈都是学戏的,但是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唱戏,但是在一年的学习中也喜欢上了唱戏;马彦豪也是14岁,自己对戏曲本身感兴趣,再加上爸爸支持,也就学戏了。曹雅雯和曹欣雯是双胞胎姐妹,一个喜欢小旦,一个喜欢徐生,两姐妹虽然说是孪生姐妹,但是性格看上去完全不一样,自然选择也有区别。一大家子,爷爷和奶奶是孝义碗碗腔演员,妈妈又是吕梁市晋剧院唱小生的演员。
郝雄飞告诉记者,清晨5点半孩子们准时起床,完了就是基本功,一天中会穿插一些文化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课程是枯燥的,训练一天比一天辛苦。“无论严寒酷暑,孩子们都能坚持练习、非常认真。”
戏曲的苦让这些孩子体会得有点猝不及防。这种苦比起单纯他们对戏曲的喜欢,程度不是一个级别。就像戏曲本身,从历史深处走来,有着一定的文化积淀,但却“流浪”在大地上作响,总会失去内涵本真。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是戏曲人脑海里永远散不去的一句训词。在吕梁艺校练功房内的墙上也张贴着这句训词。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在这样艰苦环境下的熟练,一年的时间孩子们早已经忘却了这句话,他们只记得那是郝教练、雒老师、刘老师他们的口头禅,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再普通不过的训词恰如乱砖碎瓦砌成的墙面一样,日常布满尴尬,私底下谁还去理论。
然而,这样一句看似普通念白唱腔和招式的训词,背后却隐藏着常人想象不到的汗水和泪水。
采访中,记者把这群孩子聚拢到一起,问了他们一个共同的问题:“学戏苦吗?”他们不约而同地说“苦”。当记者继续追问,“那为什么还要坚持。”他们再一次不谋而合的答案“因为喜欢”瞬间让记者心中一颤!
对他们而言,选择学戏暂且只能是兴趣爱好,将来会不会去唱戏,会不会走上戏台,或者说把唱戏作为必要的谋生手段,这样的考虑还为时尚早。
“你觉得照这样下去,再过若干年这些孩子有多少会真正留在戏台上?”忍了很久,记者还是问了出来。
“百分之八九十吧!”郝雄飞和刘应枝两个人给记者的答案出奇地一致。
肆
孝义碗碗腔路在何方,这群孩子的路就在何方。
练功房的墙上张贴着丁果仙、牛桂英等老一辈晋剧艺术家的照片和简介。记者在与这群“小人物”谈论这些名家大腕的时候,他们也知道这些人,也想过自己要向这些人看齐,也表示要向着这个目标努力。
但是这很难。这个难度,就像戏曲本身的传承发展的难度一样!
农历腊月二十五,孝义市新春文艺晚会上,记者依稀可以看到这群孩子出力的展示,就如在学校练功房内的坚持一样。一个个立体生动的戏曲呈现,配合戏曲音乐,碗碗腔非遗传统文化的魅力不应该让所有人感动吗?
本版图片由冯海砚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