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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拉着小说走

——评阿连小说《我要去什拉文格》

2024年01月28日 14:00:33 编辑:

□ 白军君

童年的“我”,坐着继父赶的马车去往一个叫什拉文格的村庄,去看雒文老师。最终,我见到了醉酒的雒老师,一种莫名的郁闷却郁积在了“我”心中。

这就是《我要去什拉文格》,是阿连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哈达图》的第三篇。

小说一上来情绪就显得很激动。“我”恨不得向整个草原宣布:我要去什拉文格。情绪激动的缘由有两个:一个是听发音,什拉文格就是个神气十足的地方;二是雒老师家住在什拉文格。显然,这两个原因都与文化有关。发音就是语音,属于语文范畴。

这两个理由不合情理。《一个人的哈达图》给我们提供了小说的社会背景,小说写的内容的时间区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那个时代,一个封闭的小村庄的孩子怎么会由于渴求文化而去做一次旅行呢?当时的学校教育是什么?学工学农,兼学别样,还要批判资产阶级。也就是说,学校并不提倡学生坐在教室里上课。这是历史常识。另一个社会常识告诉我们,那个时期正逢“文革”,社会动荡,生活困难,人们普遍地填不饱肚子。在小说中,这两个方面都有书写。

不要小看这个不合情理,正是这个不合情理,小说从一开始,“我”的形象就不是一个普通的草原女孩。

在小说开始阶段,“我要去什拉文格”其实只是一个讯息。“我”迟迟没有上路,而是回忆“我”母亲和雒老师家曾经的交往。写母亲口是心非是对文化的态度,母亲口口声声厌恶文化、否定文化,心里头却热爱文化,母亲骨子里是一个持读书有用论立场的人。而我父亲家族因为有文化“死的死,散的散”,吃尽了文化的苦头,可是,我父亲仍旧是读书有用论者。接下来,阿连写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烈日炎炎的中午,“我”为了读书,悄然跑到雒老师家里偷偷阅读《少年报》,在雒老师一家人午睡的鼻息中,“我”安宁而幸福。这件事情,“我”不是做过一次,是许多次。请注意,“宁静而幸福”,这种状态体验来自于年幼且粗通文字的“我”。为什么说“我”识字很少?阿连告诉我们说:“我顺手就拿下来一张《少年报》。首先打开最后一版的漫画,是连载的《虎子的故事》。”既然“我”在书报中找到“宁静而幸福”,那么,“我”面对的社会一定是嘈杂的,痛苦的。这是“文革”给懵懂的“我”带来的现实体验。好的文学作品还真需要有文化积淀的读者去阅读。你看,阿连有一个字提到“文革”吗?有一句话提到“文革”造成的文化荒芜了吗?只字未提。但是,同时,阿连又的的确确都写了。优秀的小说只呈现,只传递。

在小说开头,阿连还写了一件怪事,“我”问旺哥:“人是从哪里来的?”,这虽然是一个哲学命题,结合小说给出的语境,我们只能解读成这是文化学的溯源性追问。

由此,我们断定这是一篇关于文化的小说,具体说,是一篇关于支流的文化与当时的主流文化相对抗的小说。“文革”可能会“革”掉当时体制内文化的“命”,却无力撼动生生不息、源远流长的乡野文化。因为乡野文化有“根”,它来自“大大妈妈的大大妈妈,再往上,再往上。”这个就叫文化的薪火相传,文化是中国人血脉中的东西呀。

阿连终于套起了她的马车。可是,小说行进的速度缓慢,情绪却是轻盈的、唯美的,充满了童趣。阿连采用叙事写抒情,这个很难,对写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她说:“兔子和老虎赛跑,老虎是一丈一丈地跑,而兔子是五尺五尺又五尺。”她说:“短促而硬的风,很凌厉,能刮黑姑娘的脸。”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我觉得那天的风,是细而软的”,“好看又温暖”。这分明是写“我”急迫赶往什拉文格的心驰神往。

阿连还写了散落的羊群,悠闲飘荡的云朵,各式各样蓝色的花,变换着阵型的雁群……当然,中间还夹杂着其它斑斓内容。千万不要以为这些文字只是小说的点缀,这其实是小说文本的生态。它们决定着小说的幅度和体量,没有小说的纵深,这种参差写法形成的延宕解决了小说形态的拘泥。小说中诗意地表达并不是精致的遣词造句,而是精神高度的艺术表现。当然,还有更深邃的意思,阿连用大自然原始的美丽对抗“文革”时期人文环境的丑陋。人类生活无非由人文和自然两个系统组成。当文化以革命的名义冲击人文环境,民间非主流文化依旧作着强劲有力的本能抵御,这才是阿连想要表达的思想。我经常把小说创作比作包饺子,皮要包住馅儿,但不能厚,还要经得住煮。皮薄,容易露馅儿;皮厚,口感不好。皮是小说的外在形式,表现手法;馅儿是思想内核,精神气象。深邃不是叫人看不懂,故意为难读者,恰恰相反,深邃在语言的运用上是“写山还是山,写水还是水”,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是,它的及物名词在内涵和外延上有了变化,显出广阔。其次,深邃一定是内敛的,耐嚼,经得起细品、回味,有了纵深。这么说吧,你喝一壶陈年老酒,后口里的感觉就是小说中的深邃。深邃在小说中最直接的作用就是辐射,它影响小说的厚度,让小说产生了立体效果而不再是显出单薄,是能够回味的东西。

阿连的马车到达西河。在西河,马车做了一次较长时间的停留。

“西河供销社比哈达图供销社大多了。”商品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阿连要写什么呢?“我”的家境,贫困。为什么写贫困?骨子里还是民间的文化。我发誓,我一点儿也没有强词夺理,过度解读。在一篇好的小说里面,它书写的内容一定是相互兼容的,尤其是短篇小说。作者表达的东西过多,小说就会散架,内部秩序就会混乱,也就是内分泌紊乱,这是常识。贫困和民间的文化还有关联?当然。做人要有大局观,写小说也要有大局观。《我要去什拉文格》的大局观就是写民间的文化强大,这是阿连的诉求,是文本告诉我们的,不容一点质疑。在这个地方,阿连表现出一个作家的出色-----文化在乡野;真正的文化与贫富无关,它深植于底层民众的血液之中。民间的文化就像野草,烧它不死。运动只能“革”掉体制内脆弱如雒老师之类的“命”。正如“赵树理文学奖”颁奖词给《一个人的哈达图》的评语:“深情地书写出这片土地对人的馈赠和养育”,这里头自然也包含了土地对文化的馈赠与养育。

太阳有点偏西,阿连的马车到达了什拉文格。真实的什拉文格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天差地别,“比哈达图大不了多少,都是些泥房子”,这是写村貌。屋子里是什么样的光景呢?“凄烟冷火”,没有丝毫烟火气息,哪里还有人的丝毫气息,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阴冷。继大爹原本是银匠,“手艺精湛,靠着手艺娶过了媳妇”。眼下,王银匠继大爹早已经不打银器了,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可是他不太会种地,所以日子过得不成样子。“不打银器”是政策不允许,“文革”不只是“革”文化的“命”,还“革”资本主义尾巴,于是,王银匠的手艺也被“革”掉。“凄烟冷火”四个字,一句典型的白描,写尽了文革时期草原乡村人家的凄凉景象,这是对“文革”的控诉。“于无声处听惊雷”,在不动声色中表达思想、情感,这就是深邃。

阿连是心细的作家。心细的作家有一个共同特征,叙事清晰,前后文照应得好。当初,“我”为什么要去什拉文格,阿连给出两个理由,现在,第一个理由站不住脚了,什拉文格一点也不神气,而是一派萧索,令“我”沮丧。第二个理由,见文化人雒老师,他曾经是哈达图村里独一无二的文化人。这里,小说中第一次交代了雒老师的大名:雒文。千万不要轻易放过小说人物的命名,借人物名号以喻物寓意的笔法被许多作家使用过。雒文,人家职业是老师,文化人,名字里头又带了文,人家就是文化人里面的文化人,大文化人。从后面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确定,雒文老师是体制内的教师,吃财政,因为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从巴盟发配到哈达图,再到什拉文格,也就是从城市到乡村下放改造。“我”在哈达图见到的雒老师“温文尔雅、膀大腰圆”,是“英俊男人”。“我”在什拉文格见到的却是“躺在草丛里,不肯起来”,“经常醉麻糊涂”,完全是脆弱的、不堪的自我逃避的“酒鬼”。导致如此巨大改变的根源,是“文化”“革”了文化人雒文的“命”。面对“醉鬼”雒文老师,“我”的态度是“满是心疼”。心疼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情感倾向。在这里,“我”这个民间的文化的小精灵再次显示出强大。“文革”只能“革”掉脆弱如雒老师一样的体制内知识分子的“命”,根植于乡野的中华民族的文脉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我又记起了阿连的马车,到了什拉文格,见到了继大爹,马车放在继大爹的院子里,马被喜喜找了个草好的地方觅出去了。为什么我老提到这辆马车?因为《我要去什拉文格》的故事情节始终被小说中的这辆马车的行程和节奏控制着。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惊天的消息:什拉文格的汉语意思是黄色的阳坡。它唯美,抒情。可是,阿连一再申明“至今我也不知道,这名字(什拉文格)是什么意思。”这其中深藏着作家杰出的审美。

提一个小问题:“我”去什拉文格,阿连为什么设计的交通工具是马车,而不是火车,不是牛车呢?

我告诉你答案,选择交通工具不是小事,它几乎关系到小说内部的基本秩序和作家的叙事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