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说她是胡女。起初，我也以为她是胡女。

阿莲生在草原，健康壮实，简单又直率，是我了解中胡地女子该有的样子。

阿莲说我是永远的少年。说我写万物，都像写给情人。我是她的兄弟，我们更像是兄弟，但我叫她姐姐。

因为是少年，阿莲送了我一本书，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那是我为数不多反复读过的书，通读了一遍，又片段性地翻了好几遍，永远的少年。与阿莲相关的书，第二本是萨福《你是黄昏的牧人》，朋友圈里看见她读，我颇费了一番功夫，从网上淘到一本，红色绒绸的封面，简单、纯净而神性的文字，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第三本便是她自己的书，《一个人的哈达图》。第四本是石黑一雄《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第五本是胡里奥·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这两本书我都不太喜欢，我不喜欢弯弯绕的文字，除了其中一篇《南方高速》。

与阿莲认识，是很早的事情。那时候，还用腾讯QQ，微信只是个新鲜事物。我有个同学，学音乐的，和阿莲是同事，推荐我们认识，说我们一定有共同话题，于是就互加了好友。时间过去太久，聊天的细节当然早就忘了。总之，一来二去的，慢慢就熟络了。

与阿莲初次见面，是在碛口。认识后的第几年，有一天，她打电话说去碛口看黄土人，小住几天，问我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也下去走一走？我是第三天上午去的，径直到了位于西市街的黄土人手工坊。深秋，院子里很冷清，黄土人已经燃起了火炉子，他们几个正围着炉子喝茶，黄土人、小吴、阿莲。当然，合适的人，谁都不会陌生。

关于午饭，因为阿莲是“胡女”，生在内蒙古，长在内蒙古，从小吃肉的，我们就过黄河去了陕西吴堡。小吴说她吃素，没有去；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兄弟荣明，当时候正在碛口旅游管理局工作。那一顿饭，之后多年，一直是阿莲说起来时的一个“梗”，说我不仗义，把她灌醉了不管了，撂在西市街黄土人那里，任由她醉，任由她哭、笑和难受，幸好有荣明和小吴照顾，要不……哈哈，要不怎样，终究也说不出个怎样。总而言之，我把她灌醉了，不仗义！

那一顿饭，阿莲确实是个胡女，我们吃羊肉，喝西凤酒，一瓶不够，再来一瓶，又来一瓶，一直喝到拍桌子，骂天，骂地，骂娘。荣明出去买了两包烟，阿莲撸起袖子抽烟，我也跟着抽，一边抽一边骂，骂着骂着就哭上了，陕北人都看着发愁……阿莲确实是个胡女，我是黄河岸边的少年。阿莲是健硕的，棉麻的布疙瘩的宽松衣裳，小臂和小腿裸露着，深秋都一点不知寒的样子。风是吹不着她的，她就是野地里一股风。她是个野女子，野孩子。然而，风也是会呜嚎的——阿莲，终究是个女子！

关于初次见面和那一场酒，后来，阿莲和许多人谈起，那是她第一次敞开胸怀喝酒，那是她第一次放下顾虑抽烟，是她第一次喝到无所顾忌、酩酊大醉，去他妈的失态，谁爱笑话谁笑话，谁规定女人就非得遵从那许多的横七竖八？她说，那一场酒醉之后，她觉得自己打开了，完全卸下了过往。后来，猫七少打趣说，阿莲的第一次酒醉献给了我。诚然，我懵懵懂懂，触动了阿莲某一个机关。

也就是那一次，阿莲说她想要学习画画。黄土人是阿莲的第一个老师，告诉她如何使用颜料，如何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说实在的，当时候，我并没有把阿莲画画这件事当回事，因为来到碛口古镇的人，谁看到黄土人和黄土人的画，几乎都会有学画画的冲动。隐隐约约，我印象中，阿莲只是一时兴起，尝尝新鲜。

日子慢慢悠悠，后来，隔三差五在阿莲朋友圈看到一些画，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有时候是一只两只猫，有时候是三个两个裸女，感觉很怪异，很大胆，很野蛮，色彩浓艳的出奇，像是打碎了颜料钵，我总疑心她一定是收不住了分寸。偶尔，她又贴一些布画。偶尔，她又剪一些剪纸，多是双生花、双生女，一样怪怪的，总让我联想到“巫”，联想到乡间那些心灵手巧的妇女和老太太。我意识到，阿莲也是心灵手巧的，倒不像是个胡女了。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阿莲临摹敦煌，画神佛，画菩萨，画飞天，除了画画，阿莲还抄诗，抄《心经》，抄许多其它文字。中间，她又来过碛口几次，在黄土人那里，一般都要小住几天。小吴经常在，沏茶，做果盘，吴侬软语，微笑如春风。阿莲是来画画的，有两次是来修改书稿，《一个人的哈达图》。只要有空闲，我多会下去走一走，有时候自己，有时候同行一两个朋友。期间，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方山看她，她领着我们去拜访另一位画家，叫朱晏墨，一位完全放空了自己的国画师。

第一次被阿莲的画惊讶，是新冠第二年的夏天，她蓄谋已久地回到了内蒙古，在康大美家居住了七八天，每天背着画匣子，在一万亩的草场里穿梭、画画。一条小河从草场穿过，河边有一棵树，树荫下放着一个有靠背的马扎，一个立着的画架子，一个作画的女子，河对岸青青的草地上，是一头风中倔强的驴子。那无边的青草地，那孤独的树和蜿蜒的河，那呼呼吹刮着的自在的风，那倔强的撒欢和野性，深深触动了我，我被吸引了。

当然，还有康大美，我想象不出是怎样一个女子，会有如此美好的名字，会拥有如此广阔的草原。我是个少年，极容易被风吸引的，还有美好的文字和女子，是我逃不脱的宿命，是我情深意长的症结。阿莲告诉我，康大美是她在西河中学的同学，嫁给了一个健壮的牧人，他们居住的地方在白云鄂博往北，那个地方有个孤独的名字，叫“一棵树”。而白云鄂博，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人们习惯叫它“白云”。

后来我知道，那个草原叫乌素温都儿草原，那条河叫阿木斯日河。

从内蒙古回来，阿莲被“封禁”了，她每天写和方方《武汉日记》一样的文字，我感觉到了她风一样的嘶吼，终究于事无补。她还是个胡女，野，桀骜，叛逆，受不得拘束。

可阿莲不是胡女，她的根在吕梁，在临县一个叫马蕊坡的小村庄。她的家族有着显赫的过往，她的祖上家境殷实，她的大伯是赫赫黄埔生，死在了解放前的太原城。她的父亲跟随大哥参军，太原解放后成了解放军战士，一路打到了兰州城……这便是历史原因，是荣光，也是苦难的开始。阿莲的老父亲病重时，阿莲和二姐伺候老人，二姐是从内蒙古回来的，我和文飞兄弟仔细听说过那些过往。这期间，阿莲又画了一幅好画，她家老宅子里的桃花，在破败的沧桑间，在碧蓝的天空下，孤绝而艳丽地盛开着。

冬天，老父亲去世了，黄昏，我和文飞去吊唁，遇见了摄影师梁达老师。阿莲说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男人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很悲楚。二姐做好了饭，叫大家吃，叫阿莲“猫猫儿”，这是我早于《一个人的哈达图》知道阿莲的小名，才知道她那个张贴文字和画的公众号，为什么要叫“厂汗猫儿七”。阿莲终究是柔软的，是一枝恋家的山桃花。

阿莲的小说获奖了。很快，阿莲的小说出版了，我从朋友圈里看到了封面，青青的草地，洒满了黄色小碎花，一双翩翩翻飞的燕子，燕子下面是六行小文字：

屋檐下有一窝燕子，

总是在春天闪动着黑亮的翅膀飞来。

它们一来，春天就来了，

仿佛春天就附着在它们的翅膀上，

一旦飞来，翅膀一抖，

春天就轻轻落在了哈达图的原野上。

伶伶俐俐，精灵一样的文字。我并没有着急去阅读小说，关于小说，之前已经有过了解。阿莲答应我去一趟内蒙古的，去一趟达茂旗，去一趟西河乡，去一趟查干朝鲁，去一趟哈达图的，我必须等待着。

2023年夏天，我们从内蒙古回来，阿莲、贺志坚老师、刘峰、建明、薛文一家四口，两部车，九个人，走了五天。去过五当召，去过固阳秦长城，去过百灵庙，去过敖伦苏木古城，在十一分子二姐家里食宿，去西河，去查干朝鲁，去阿莲出生的小窑洞，去她无数次守望又终究返回山西的小小火车站，寻访了许多地方许多人。

我终于可以安坐下来，不急不缓地阅读《哈达图》了，尽管小说的扉页上，阿莲不是题写给我的，而是写给了我的女儿们：牧歌牧谣，平安快乐。我真的不慌张，我一天阅读一章，十四天，读完了十四章，逐字逐句，仔细品读，仔细回望。

阿莲的文字，一个人的哈达图，不是写出来的，是从查干朝鲁那片土地上长出来的，是坚草，是马莲花，是野孩子。阿莲，终究是柔软的，无论清瘦时候如一枝山桃，还是珠圆玉润之后如一朵莲，她始终是一朵花，女儿花。《哈达图》，是一朵花的柔软，也是许多花朵的柔软，最苦难的是母亲，其余，黑爷家门口的老女人，艾叶，春枝，杏女，二姐，插队当老师的张俊英和郭素真，种菜的二爹的相好，还有嫁到吕二圈壕的种海娜花的宁夏女人，没有一朵花不是美好的，她们在草原盛开，分享阳光和自在的风，却又无可避免地凋零、谢落，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爱而不得、得而不爱的酸楚。记得，有一次，阿莲说，少年，没有一个女孩子不是美好的，别去轻易触碰一个女孩子。我知道，《哈达图》是阿莲的悲悯，为每一朵花儿的美好。阿莲是把花朵揉碎了给人看的，是慈悲的眼泪，是眼泪中的幻灭。而一个人，一朵花，成长便意味着幻灭。

阿莲是胡女，阿莲又不是胡女。胡女是她的野，是她的自由；不是胡女，是她健硕、张扬、自信中包裹着的柔软和悲悯。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她的文字，也表现在她日渐成长的画画中。

2024年，“莲语·花妖”，阿莲突然就举办个人画展了，让人惊讶！我是作为少年，作为朋友被邀请的，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看着星光熠熠，看着众说纷纭，一语未发。

阿莲的画，肆意妄为，打碎了颜料钵一样，浓艳渲染。

其一，始终吹刮着风，不同于黄土人的从地底下从河道里刮来的风，阿莲画里的风是架空而来的，从遥远的地方来，一无所有又一往无前，野，自由！阿莲画花草，画什么都是风里的马莲花，又是老宅里的山桃。

其二，阿莲画裸女，简单的线条，任意勾勒，丰腴，却没有一点色欲，纯纯的女性健硕之美。像她自己所问，“女子何必要淑，何必要小巧，要玲珑，为什么不是硕硕颀颀？”这一点，有唐韵，有常玉的纯粹和坦荡，有身为女性的自信和自爱。

其三，阿莲许多自画像，画自己，其本质是画了自己的悲悯。画像最关键在于眼睛，阿莲画中的眼睛，总是迷离成一条缝隙，佛的低眉，佛看向哪里，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无所看，又无所不看，这便是佛的慈悲，悲世间万物，阿猫阿狗，一草一木。画像如造佛，许多人一辈子都只能塑个泥胎。阿莲是得了神灵眷顾的！

这些话，碎碎念，仅是自己说说。我深谙阿莲，深谙一朵花的美好和悲悯。我还是那个少年，为一切幻灭和消逝的光芒吸引，为美好，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