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白家山
□ 边草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我是赶在又一场落雪之前去探访白家山的,心里有些急迫。白家山有我大姑,说“有”不准确,应该说“有过”,大姑嫁到白家山,生了表哥,表哥三岁,大姑因结核病撒手人寰,时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这成为奶奶后半生永久的心病,曾经急得发疯,漫山满村地跑,奶奶性强,不说也不哭闹,终是憋出病来,大姑的死是奶奶临终几年谵妄症的病根。父亲排行第八,最小,比表哥还小五岁,根本没赶上大姑,只是知道自己有个姐姐,每每说起,心心念念,悲悲戚戚。终究是血缘的亲,浓于水,多少年了,我都心里头惦记着白家山。越发近年,大伯、三伯、三姑、二姑相继离世,父辈们如同挂在风里枝头的果,想去看一看白家山的念头一日强过一日。这是其一。其二,是想去探访一个古老故事的落脚处,关于车赶乡复兴山村之所以叫“囊圪堆”的终极。
明朝末年,闯王东渡,临州大地效仿者纷纷起事,车赶乡堡上村有一牛倌,因摔死了牛被财主告官,索赔、蒙冤、受屈,索性杀掉财主,结伙占山,杀富济贫,后来扯起义旗,攻打太原府。兵败,官府追来屠村,由于堡上和复兴山紧邻,官兵误进了复兴山,见人就杀,一个不剩。起义造反与复兴山没有半点关系,却无端飞来横祸,全村被杀!后来,人们说起此事,一半惋惜,一半嘲讽,村庄就被叫作了“囊圪堆”,“圪堆”是地形地貌,“囊”就是窝囊、冤屈的意思。据传,复兴山当年居住着白姓人家,至今村北一道山梁仍叫白家圪垯。屠村当天,一户人家因外出不在而幸免于难,回村后,眼见如此惨状,忍痛埋殡了宗亲近邻,举家迁往了白家山。之后,村庄一直空了百年。后来者未知前朝之事,只有“囊圪堆”的村名代代相传,不愿提及,又躲避不开。白姓是否真的去了白家山?囊圪堆的白氏到底和白家山白氏有着怎样的渊源?我想一探个究竟。
至碛口,寨子坪村换道寨曹线,不足三五里,便到了白家山脚下,村西村东两条路,村西旧路,坡陡弯急,路面不平整,村东新路,5.5米的路宽,路面平整有护栏,一脚油门便冲上了村委大院。第一次来,没有向导,任凭自己走。这是个古老的村庄,聚落在一道东西拉长的山头上,或倚靠,或坐落。村西的建筑明显比村东古旧得多,倚靠着一道黄土梁,上下三排,破破烂烂但错落有致。年代久远了,几乎没有人居住,土窑洞的石砌口子许多已经塌落,廊门、院墙、瓦房尽数坍圮,碎石瓦砾之间,横生出桃树、杏树、枣树和数不尽的荒草,其中有几处院子,加了铁丝网,圈养着羊群。寒冬,太阳又要落下,仿佛岁月行将就土,无尽的苍凉。
村西到村东,一段平缓的山墕,建筑渐规整渐讲究,没有靠背,一幢幢,一排排,坐落在山头上。许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指引,我踏脚进入的第一个院落里,便是大姑家的住处——白家三门院。四合院,正房两层建筑,一层5孔石拱券窑洞,前檐插廊,二层砖木结构,单坡硬山顶瓦房。院子里居住着的白泽宁,正巧和表哥是发小、同学,关系要好。老白67岁,指着二层西面小耳房,告诉我:“你姑走得早,金有跟着奶奶,就在这小房子里长大。酸楚袅娜于心——那是个没娘的孩子啊,和小脚的奶奶相依为命!”老白很热情,尤其是知道了我是他发小的亲人,递烟、倒水,拿出瓜子花生,往我衣兜里塞满了枣儿,指着他们居住着的院子,年内政府刚刚进行过保护修缮。出大门,指着我看硷畔下面表哥家土改时分到的另一处住所,两孔破旧的窑洞。对村庄的历史兴衰,老白如数家珍。
白家山原名凤凰山,因白氏所居,改名为白家山。白氏从哪里来,无从说起。白家山有白氏宗祠,名“思敬堂”,建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内收不知何庙里的遗存残碑一截、石塔一级,青石材质,石塔上刻字清晰,年代为:大明景泰元年,即公元1450年,距今有近600年,所刻人名即为白氏族人。白氏居住,由来久远矣!如今,全村300余户,有近260户为白姓,他姓均为陆续迁来的外姓。白姓分为四大支,四支从何说起,一样无从知晓。我讲说囊圪堆的故事,问及囊圪堆白氏是否与白家山有渊源,博闻强记的老白一脸茫然,表示从未听闻。历史烽烟滚滚不断向前,像一场雪覆住了另一场雪,一些人,一些事,终究被湮没,无影无踪。我的探访到底还是断了弦,只能在错综的缝隙间窥探和猜测:白家山太古老了,枝繁叶茂,像许多村庄一样,当年的复兴山只是其支衍的其中一个小村庄,无论什么原因,它终究又回来了,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混同于所有族人当中,历时越久,越无区分,无论荣耀还是委屈,终究不被人们所记住。
白家山是一只凤凰,南蛮子怕出官多,压上了五座庙:凤凰的头在官地,压了一座财神庙;脊背上压了天官老爷庙;翅膀上压了龙天庙;尾巴在石节上,压了一座石节庙;尾巴梢子上再压一座娘娘庙。五座庙,压得凤凰不会动了,风水就此被毁。然而,白家山终究还是块风水宝地,人丁兴旺,枝繁叶茂,自然不必说。至清朝晚期,白家山人在红极的碛口镇上有半条街的买卖,其中白叔明,大约清同治年间,带领众兄弟经营德和商行,同时开办“源盛泉”酒坊,生意兴隆,成为碛口镇上响当当的富户,财大气粗,挣下威名,时至今日仍有民谣:穷西头,富西湾,好汉出在白家山,好女子出在李家山。致富后,白叔明兄弟七人打算在村里修建七座院落,一门一座。现如今,村东后硷最讲究最有价值的院子,均为七兄弟所建,时间在民国九年(1920年)至民国十九年(1930年)之间。挑檐插廊,门扇雕窗,石鼓、拱眼、雀替、匾额等等,设计和工艺不必累述,均是传统民居中的佼佼者。
大概凤凰还是被压住了,白家兄弟终究没能逃过气运和时代的风云变幻。战乱频仍、跌宕起伏的民国,处在碛口行将衰落的尾巴上,白家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资金链条逐渐变细直至断绝,七座院落的宏愿最终没能完成——修建了五院,大门院“光裕第”,白泽宁和表哥家居住着的三门院,老四和老六合建一院,老五和老七合建一院“居易第”,另有一院最后修成,规模、设计、工艺均大不如前,已是最后的坚持和挣扎。同在碛口商贸的辐射圈内,西湾的陈家庄园,李家山的东、西财主院,再远一点白道峪的九十九眼半窑院,无不彰显着蒸蒸日上的春风得意,白家山的民居不同,是一道落寞的身影,让人心疼!
好在,一个村庄有其极强的生命力,生生不息,白家山有它的智慧,有“此路不通另辟蹊径”的曲折和坚韧。在后硷,在白氏兄弟们院落的旁侧,有一处大口朝天的蓄水池,村里人称其为:水阔。坐落在一个完整的土包上,夯土的底子,夯土的四围,像一口巨大的大盆。夯筑年月不能确切,但应当在白氏兄弟动工修建院落之前,半个后硷的雨水都被收集了进来,集水的水道交错而精巧,汇聚于水阔。夯筑其何用?无从尽悉。有一点,在多旱缺水的山头,尤其是灼热的夏秋季节,收集起来的雨水可以洗衣、浇园、饮骡马牲口,当然也不排除兄弟们当初修建院落时的建筑用水,这绝对是一种顺应天地时令的智慧。
在偌大的村庄山头,水阔并不大。老白说,从未有过水满溢出或者决堤,总是水将满雨则停。是啊,在乡下,神灵是多么朴素!水阔的四围,粗细不一长着七八棵树,虬枝卧龙的老枣树,笔直参天的水桐树,说粗细不一,其实际都很粗壮,一定是得了智慧水阔的滋养。神灵的佑护,在于人心的向善向上,树木中间原有一棵老榆树,最大,最粗壮,三根主干分叉开来,神似稳稳放置着的笔架,1973年修学校,伐倒了榆树,整整做了10孔窑洞的门窗——老榆树将智慧幻化,给予了一茬一茬的孩子们。如此,白家山是有文脉的,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村,有教育局长白舒祥,有大学党委书记白恩泽,有民歌作者白树成,有诗人白继文,大学生研究生如瓜如果,省部级、厅局级干部也有四五人。从商到儒,百余年间,白家山完成了华丽转身。
大姑已远,我要探访的故事的终极仍然扑朔迷离,然而,却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白家山——敬神敬人,皆为敬己;从商到儒,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