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我们兄弟当中，排行第四，从小到大，我们只叫他老四。旁人跟着，也只叫老四。很少听到，有人叫过名字。老四是供销社职工，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下岗，回老家小山村种地，养猪。养猪不只是养家猪，也养野猪。家猪在村外一个小山坳里养，野猪在野外山坡上或山沟底松树林里养。山坳里家猪三百多头，近四百头。野外山坡上或山沟底松树林里野猪，无数——老四是说，家猪粘人，良善，好侍奉：人正在猪舍里给猪食槽里添饲料呢，突然心血涌动，唱一嗓：勤劳人，喜吃勤劳苦——老四所说唱，其实是吼。主要特点就是：伸脖瞪眼放嗓吼，吼得脸红脖粗，瘦小身材，也像刚发动起来的柴油机般颤抖，还是吼。从没有过音乐培训，哪怕是跟上收音机，电视机，学几首名家唱的名歌，也没有。只是兴趣来时，突然拉开嗓子吼唱，吼唱什么，别人听不出。老四是说，大部分时候是唱：勤劳人，喜吃勤劳苦，可恼我山坡里野猪，和我猪舍里家猪抢食。吃得歪鼻瞪眼大张嘴，还要抢，我——老四不愿再解释，说后面都是骂野猪的句子，难听，太难听。噢，还回到刚才的话题：人正在猪舍里给猪食槽里添饲料呢，突然心血涌动，吼唱：勤劳人，喜吃勤劳苦——正争着吃食的猪们，会停止吃食，扬起长嘴巴“哼，哼”低语。像是问：我们这种难看吃相，惹你嘴馋了？人想用清水清洁猪舍，家猪们正在猪舍里安闲地躺着，坐着，只需操起水管，打开水龙头，让水龙头口对准猪舍壁，小小喷出一道水线，水珠溅到家猪们身上，或者家猪们听到水龙头喷水，就晓得是要清理卫生。就纷纷起身，哼哼唧唧叫着，相互打闹，往靠近水龙头这边的猪舍壁靠拢。腾出大部分猪舍，任人放大水龙头冲涮。冲涮干净大部分猪舍，想要冲涮家猪们脚底这一小片，只需把水龙头对准家猪们身后猪舍壁脚猛冲一下，家猪们就晓得该着冲涮它们脚底下赃物了。就哼哼唧唧叫着，相互打闹，往远处已冲涮干净的地方奔跑。用最简短话概括：食丰水足，猪舍清洁，按时注射防疫针剂，一切就OK。侍奉野猪，就难了：贪食，暴躁，像故意想和人作对。春天，不落子，不进庄稼地。刚落子，就云一般，雾一般涌进庄稼地拱地。一夜之间，滥踏，滥拱，滥嚼，没见过那场面，绝对想象不到多惨烈——只晓得，来时黑压压，夹带着雨水的云一般，雾一般，隔老远就听见雨脚沙沙沙，喳喳喳。刚发苗或快要成熟的庄稼，顷刻间就被雨脚踩踏成一大片一大片躺卧在地，沾泥带粪，残缺不全的绿秸秆，碎草叶。人在地头突然唱一嗓，或突然开亮一盏矿用头灯，或突然点燃一根二响炮，突然敲响一只不锈钢锅盖，或脸盆，雨脚的踩踏声，突然就变成飓风的狂嚎声，嗷嗷嗷，唧唧唧，嘘嘘嘘，夹带着重物从高空堕地，深沉的闷响。不是响一声，是接连响。黢黑地里，一头野猪从一道土崖顶滚落到土崖底，紧跟着，一大群野猪就如飞流直下峭壁底瀑布，纷纷从那土崖顶滚落到土崖底。滚落下去，只是深沉闷响，没死伤，原地打一个翻滚，就继续飓风嚎叫。眨眼功夫，就踪迹全没了。

明摆着，老四养家猪，种地，是生计，是情愿。养野猪，是不得已。

老四种地，不是为养野猪，是为养家猪，但实际是家猪也养了，野猪也养了。二十几亩山坡地，主要是种玉米，谷子，莜麦。三种粮食，搅和在一起，放入粉碎机粉碎，然后喂家猪。隔猪舍门，窗，就可清晰闻到莜麦那种独有的清香。家猪们馋那饲料，吃得格外香。在供销社时，和顾客、尺、秤、算盘，打交道，乍然和土地打交道，一股风，一身土。一阵雨，一身泥，心里总是不踏实。尤其，最初和家猪打交道，老是掂量：长嘴货色，要吃，要喝，要拉，要尿，整天小心谨慎侍奉，也有瘦了，病了，殁了的时候。由此，小打小闹，只养三五头，十几头，自己养，自己宰。肩挑背扛，到周边小山村出售血淋淋鲜猪肉。后来，山村人逐渐搬迁进县城，或县城周边村，小山村猪肉市场，实打实清零。老四就静下心，扩大养殖规模，养到三百多头，近四百头，卖生猪。老四是说，生猪行情好时，就养三百头，四百头，五百头。生猪行情不好时，就养二百头，一百头，几十头。就像他唱歌，心情欢喜时，就用欢喜的调调，唱欢喜的歌词。心情忧伤时，就用忧伤的调调，唱忧伤的歌词。心情恼怒时——调调是随口出，歌词是随时、随地、随景编。老四还说，春夏秋三季，每晚夜深人静后，进猪舍侍奉过家猪，转身就得去野外侍奉野猪。不是怕野猪吃不饱，是怕吃太撑。侍奉野猪必备：头灯，炮仗，不锈钢锅盖，或不锈钢脸盆，和两条牛犊样大土狗。说是土狗，实际只有一只是地道土狗，另一只，据说是一只退役母警犬，和一只壮大土公狗的后代。虽然愣头傻脑一副土狗模样，实际眉眼间，有警犬样机警神态。噢，还带另一样纯天然武器：吼唱。歌词自然还是：勤劳人，喜吃勤劳苦——那是一个雨雾迷蒙的深夜，老四猪舍里两头母猪要产仔，老四得赶紧到野外侍奉过野猪，再紧赶紧返回，侍奉两头产仔母猪。老四穿一件老旧塑料雨衣，踏一双高靿雨鞋，往村前一座山梁上小跑。村前山梁，从梁顶到梁腰，都种着玉茭。玉茭秸秆粗壮，棒子也粗壮。过一条小沟，另一个小山峁上，是种着莜麦、谷，山药蛋。小山峁那边，也得去。多带两盏头灯，两只小型收音机。山梁头上，和小山峁顶，最显眼地方，都挖有小洞，小洞里各放一盏头灯，一台收音机。把头灯光调到最亮，收音机音量调得最大，野猪看见灯光，听见人声，就不敢向山梁、小山峁靠近。今夜就不用第二回第三回到野外侍奉野猪了。已是初秋，道路湿滑，时不时就滑一个趔趄。头顶头灯，释放百米长利刃，把夜色切割出众多百米长裂痕。不锈钢脸盆，也常撞击另一只手里木棒，嘡嘡嘡叫屈。老四是说，今天，今夜，一份愧疚心情，在心底纠结：昨夜，两只牛犊样大土狗，杀死一头三十几斤重小野猪。祖宗，欺负弱小，算什么能耐！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狗狗们违法了！有本事，杀死一头大的，违法也违得值。主要是三十几斤重小野猪，不晓得怎样糟害庄稼，只是跟在爹妈屁股后胡耍。两个蠢货就下狠手。老四惩罚两条土狗的方式是：往每一只土狗脸上吐一口唾沫，骂一句：“你两个孙子鬼，只晓得动嘴，不晓得动脑子，让你们两个再做缺德事！一整天不再搭理两条土狗，不再给吃食。”两条土狗着急慌忙，围绕老四，身前身后，摇尾，呜咽，撒娇，卖萌，老四就是看见全当没看见。被纠缠得烦了，举起一根干柴棍子，在两条土狗脸前挥舞。再吐一口唾沫，把刚才骂过的话，再骂一回，挥舞干柴棍子，挥舞得激烈了，气势昂昂吼喊说，再做缺德事去！我再不想看见你们两个！

山梁头上死寂。老四滑滑跌跌，从梁顶巡查到梁腰，没见野猪踪迹。昨夜，一只小野猪死难，就是在梁腰最下面一块地头。两条牛犊样大土狗，居然也无踪迹。小山峁那边，两条土狗吠叫声突然激烈，狂躁。老四连忙放嗓吼唱：勤劳人，喜吃勤劳苦——惶惶急急，滑滑跌跌，把一盏头灯，一台收音机，放入山梁顶一个小洞里，往小山峁那边飞奔。一路紧赶着吼唱：勤劳人——吼唱声早和狗吠声扭结成一股绳，一条鞭。鞭打夜色，鞭打山野，鞭打野猪，不留情，不松懈。一条小沟壑，把一座小山峁一分为二，左边种谷，右边种莜麦。哦，山峁底部，还种几亩山药蛋。两条牛犊样大土狗，守在小沟壑口，噢，是在小沟壑口跳过来跳过去狂吠。向小沟壑深处扑出去几步，立刻又退回。老四是说，面对小沟壑深处，他愤怒到不可遏制：一头公野猪，足足四百斤重。面向小沟壑口，蹲坐在小沟壑深处。脖颈带血，耳朵带血——就是这畜生，带领一家人，甚至带领亲戚朋友们，一起和家猪抢食。主要是，两条牛犊样大土狗全身也带血，有一条土狗一只耳朵没了半片。老四毫不犹豫，从身边一株老松树上，掰下一支枯树枝，断茬对准小沟壑深处，平端一支长矛模样，放嗓吼唱：你抢我家猪们吃食，还吃我家狗狗们耳朵——拼全力向公野猪狂奔。老四是说，他没想到，公野猪会突然向他飞蹿过来。他只看见松树枝断茬，直插进公野猪大张开的嘴里，自己身体被撞击一下，就小飞机模样起飞，随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后，他仰躺在小沟壑口外，一道一丈多高土塄下，两条牛犊样大土狗守在身边。公野猪已无踪迹。身左身右，荆棘，绿草，被野猪蹄，狗爪，踩踏，抓挠，残肢败叶，带血，遍地是。晓得是两条牛犊样大土狗救援、守护了自己。把两条牛犊样大土狗搂抱在怀间，就哭就笑说，多亏你们两个，今天我不该唾你们，骂你们，还不给你们饭吃！突然记起要产仔母猪，连忙起身，试一试腿脚，摸摸身体，没损伤。冲两条牛犊样大土狗吼一嗓，走，回家，给你们两个吃饭，疗伤！带领两条牛犊样大土狗，攀爬上山峁顶，把一盏头灯，一台收音机，放入一个最显眼小洞里，向猪舍方向急蹿。再一次吼唱：勤劳人，喜吃勤劳苦，也享勤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