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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

□ 杨泽

2025年06月14日 10:29:35 来源:吕梁新闻网 编辑:成柏

母亲总说,人的命像条河,有的地方急,有的地方缓,但总归是要往前淌的。我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那棵被风揉皱的老枣树,忽然觉得,我的河自打出生起便绕进了石缝里,可母亲偏要用手一寸寸扒开那些棱角,硬是替我淌出一条道来。

1997年的盛夏,我裹着襁褓被塞进吕梁的烈日里。脊膜膨出的诊断书像块烧红的铁,烙在母亲的手心。她从此再没伸直过腰——背着我如背一座山,去茅房、上炕头、熬药罐,连眼泪都成了无声的汗,一滴一滴砸进土里。夜里我疼得哭嚎,她便把我箍在胸口,哼着走调的山曲儿,直到嗓子哑成一把干柴。

一岁半那年,我头一回被推进手术室。刀口在寒冬里溃烂化脓,母亲用棉絮蘸着盐水替我擦洗,手冻得青紫,却笑着说:“泽啊,等开春了,咱去坡上摘酸枣。”那场病拖到九九年才见好,可她自己的身子却垮了。零三年,她捂着肚子蜷在炕角,冷汗浸透了褥子,却死活不肯去医院。“娃还小,离不得人……”后来是邻家婶子硬拽她去的。宫外孕,命悬一线。手术那日,缩在走廊长椅上的父亲,听见她咬破嘴唇的闷哼,像钝刀割着心尖。

2005年的雪格外厚,村里学堂塌了顶,我转去二十里外的寄宿小学。每半月回家一趟,山路冻得梆硬,我拄着木棍踉跄,同村的娃子们同行归家。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可心里却是烫的——那是我头一遭觉着,自己也能像旁人一样,有了一个完整的童年。只是母亲总立在村口的老枣树下等,肩头积了雪也浑然不觉,远远望去,像尊泥塑的菩萨。

2008年,十一岁的我忽然迈不开腿。省人民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人发晕,脊髓栓系统综合征——六个字判了我终身监禁。术后,母亲天不亮就架着我学挪步。我的膝盖磕得淤青,她的胳膊被我掐得紫红。有一回我栽倒在泥坑里,她扑过来搂住我,浑身哆嗦着说:“泽啊,疼就咬娘的胳膊……”

最难的是2010年。第三次手术后,我瘫在监护室里,大小便失禁。父母为了省住院费,在走廊水泥地上铺报纸睡。夜里,母亲佝偻着背给我翻身,手电筒的光晕里,她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霜。生命的长河对我的惩罚,让我攥着偷藏的剪刀往手腕上比画,她疯了一样扑过来,指甲抠进我肉里:“你要敢死,娘就吊死在这房梁上!”

后来啊,命运倒像是被母亲这股狠劲吓退了。一三年上初中,我竟当了班长;一六年考进贺昌中学,马老师把我当亲儿子疼;一七年旧病复发,侯老师带着全班募捐,同学们把攒的零钱塞满我的枕套。火车上遇见梁会长那日,母亲正给我喂水,烫得手背通红。人家要拍照登报,她慌得直搓围裙:“别拍我,拍娃,娃争气……”

高考落榜那夜,我缩在复读班的墙角偷偷地哭。母亲蹲下来,用袖口蹭我嘴角的泪水:“泽,娘信你。”她在校门口扫了三年地,腰弯得几乎贴到膝盖,却总把保洁室的废纸箱摞得齐齐整整——“攒着卖钱,给泽买参考书”。2022年夏天,我超了二本线五十分。通知书来的那天,她攥着那张纸又哭又笑,最后轻轻贴在心口,像揣着一块刚焐热的玉。

如今我坐在这大学图书馆的窗边,看外头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母亲的背更驼了,可她还固执地跟来陪读,继续在大学维护校园卫生。昨儿我嫌她唠叨,她搓着手讪笑:“娘笨,不会说漂亮话……”。

史铁生写:“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可我的母亲,硬是把这加倍的苦酿成了蜜。她常说:“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是她跪着替我挣来的生路,是她从牙缝里省出的热粥,是深夜里缝补我破书包时,那盏颤巍巍不肯灭的煤油灯。

河终究是要往前淌的。我的轮椅碾过落叶,发出细碎地响。母亲在前头佝偻着扫台阶,背影小得像粒芝麻。我忽然想起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乌油油的辫子,眼里汪着两潭清水。原来不是岁月催人老,是我的病,一寸寸压弯了她的脊梁。

风起了,我摇着轮椅朝她挪去。这一次,换我慢慢走,陪她把余生的路,走得再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