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县乡音 未来可期
——致敬李琪春老先生方言研究的匠心与远方
□ 程建军
方言是文明的活化石,是镌刻在土地上的文化基因。在北方晋语的浩荡长河中,岚县方言以其独特的音韵肌理与词汇风貌,为中华语言宝库增添了一抹瑰丽的异彩。李琪春老先生积几十年之功编著的《岚县方言词汇辑录》,不仅是一部语言研究的鸿篇巨制,更是一曲献给黄土地的文明礼赞。
翻阅这四千余条鲜活生动的方言条目,仿佛置身于吕梁山麓的烟火人间。“天拐子”(奇异天象,天开了裂缝,表惊讶)一词,将天际的虹霓拟作织女投梭的弧线,既蕴含着农耕文明对自然现象的浪漫想象,又暗合《诗经》“蝃蝃在东”的古典意象;“输爪”(手脚笨拙)以木器榫卯的错位喻指人体协调性的缺失,既彰显着传统木作技艺的思维烙印,又折射出方言对抽象概念的形象化表达。而“砍椽”(砍伐椽子)一词,看似是粗犷质朴,实则暗藏玄机——“椽”字在岚县方言中特指未经刨削的原木,其发音与《说文解字》中“椽,榱也”的古注音若合符节,恰似黄土窑洞的椽檩结构,将《营造法式》的匠作智慧凝固在乡音里;更有趣者如“砍椽货”,字面意指“砍椽的粗笨之人”,实则借木工活计的粗粝讽喻行事莽撞之辈,其构词逻辑与《论语》“朽木不可雕”的譬喻异曲同工,尽显民间语言鞭辟入里的批评智慧,当然也更有朋友之间表示亲密关系的味道;至于“砍椽哇!”这一短促呼喝,既是劳作时的发力号子,亦可用于警示冒失者,其声调顿挫间犹存《吕氏春秋》“举重劝力之歌”的远古遗韵。这些在唇齿间流转千年的语言密码,恰似青铜器上的斑驳绿锈,每一道纹路都沉淀着历史的年轮。
李老先生以田野调查者的坚韧跋涉于乡野阡陌,以语言学家的严谨梳理着音韵流变,更以文化使者的热忱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基因。他将采集的方言标本分门别类,从岁时节令到婚丧嫁娶,从农事谚语到童谣俚曲,从方言漫谈到方言试题,构建起立体鲜活的方言生态系统。譬如收录的“打平伙”(均摊费用)折射出晋商文化中的契约精神,“吃割舍”(断交仪式)凝固着古代盟誓制度的残影,而“砍椽货”的贬称体系,则完整保留了《颜氏家训》“省事篇”中“观人察质”的社会评价传统;至于“砍椽哇”这类劳动呼语,更通过声调的高低疾徐,将《淮南子》“举大木者呼邪许”的原始劳动韵律活化于今。
李老先生几十年痴迷于岚县方言研究,这种执着近乎朝圣者的虔诚——当现代性的飓风席卷方言生态时,他的工作早已超越单纯的学术研究,超越普通的地方文化情结,升华为对文明根脉的深情守护。
岚县方言的独特性,在于其语音系统中完整保留了中古汉语的“阴阳入”三声系统,其声调之繁复堪比唐宋诗词的平仄韵律;在于词汇层累中存续着“圪”“忽”等上古词缀,犹如活化石般凝固着《楚辞》时代的语言遗韵;更在于语法结构中“ABB”式重叠词(如“蓝茵茵”“脆生生”)的广泛运用,这种源自《汉乐府》的构词法,至今仍在民间口语中焕发着勃勃生机。尤为珍贵的是,“砍椽货”一词中“货”字作贬义后缀的用法,可追溯至元代杂剧中“蠢货”“夯货”的市井俚语;而“砍椽哇”的句末语气词“哇”,其婉转曲折的发音方式,竟与敦煌变文中“也啰”“者波”等唐五代语助词一脉相承。这种语言的多重地层结构,恰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微观镜像。
在全球化浪潮冲击文化多样性的今天,《岚县方言词汇辑录》的编纂不啻为一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信的宣言。它提醒我们:方言不是落后的标签,而是文明的年轮;不是交流的障碍,而是身份的徽章。当我们在“天拐子”的七彩弧光里读懂先民的诗意,在“砍椽货”的戏谑贬斥中窥见传统社会的道德尺度,在“砍椽哇”的呼喝声里听见《击壤歌》的远古回响,便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对话。这种文化自觉,正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最深沉的力量源泉。
李老先生以皓首穷经的坚守,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语言原乡的窗口。这四千条方言,就是四千颗文明的种子,必将在文化自信的春风中,绽放出新的生命力。当后人从“月明爷爷”(月亮)的乳名里感受童谣的温柔,从“恶水”(泔水或脏衣服)的直白中体察农耕劳作的艰辛,从“砍椽货”(亲昵或呵责的话语)的训诫里领悟处世之道,便会在方言构筑的精神家园中,寻得生生不息的文化根系。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