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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箱里的山河

□ 康应荣

2025年09月14日 09:35:05 来源:吕梁新闻网 编辑:成柏

我今年九十六了,总在清晨抚摸这只褪色的红药箱。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居委会送来轮椅车,纸箱上印着醒目的红字:关爱抗战老兵,敬赠抗战英雄。

窗外,人潮如川流,一片繁华,而我却在这喧哗之中,清晰地听见了薛公岭的枪声。

我的老家在山西柳林,战争年代是敌占区,日军扫荡频繁。八岁那年,我成了儿童团员,站岗放哨送情报。

记得那是正月十五,柳林的元宵节比年初一还热闹。家家户户做“盘子”——那是古代“祭盘”的传承。从正月十三到二十六,街巷张灯结彩,高搭彩盘,人们弹唱、扭秧歌、转九曲,祈求风调雨顺。

那天轮到我站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我爬到村头高坡上。没有钟表,就靠燃香计时。刚点上香,饺子才吃两口,远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亮光刺进了眼睛。

是刺刀!我猛地敲响铜锣。可节日里鼓乐喧天,没人听见警报。我当机立断边敲锣边喊:“鬼子来了!”

人们终于惊醒,急忙转移。全村一百多口人安全撤离,只有四位老人因为跑不动,惨遭毒手。鬼子把老人推进山沟,浇上汽油的门窗板子砸在他们身上,点燃......

我再也吃不下那碗饺子。掩埋好乡亲的遗体,我去报名参军。因为年纪太小,部队不收。直到1945年,我才成为晋绥三分区的一名战士。

那次扫荡过后,鬼子又接二连三地,一次比一次疯狂地扫荡。一次,我行至村外破败的古寺时,闻到一阵奇异的肉香。我悄悄进寺门,看见一个日本军官正歪坐在香案前,一手抓着烧鸡,一手握着酒瓶,边喝边自言自语,我看到他领章上的金星,断定他是个日军头头。我屏住呼吸退出来,一路小跑着报告了八路军。战士们迅速包围寺庙,兵不血刃就生擒了这个日军将领。

原来这是个好酒的头头,行军途中溜进寺里偷吃烧鸡,喝得酩酊大醉,竟忘了归队。后来才知道,他携带的作战地图和机密文件,让我们提前掌握了日军整个师的撤退路线。为日后薛公岭那场漂亮的伏击战,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部队准备攻打汾阳城。城墙高耸,我们没有重武器,决定挖地道突袭。我报名参加突击队,营长陈振东没同意。后来才知道,钻进地道的72名同志和7名开门勇士全部牺牲。叛徒郭学良投敌,鬼子用毒瓦斯灌进地道,又残忍杀害了七勇士。

从那以后,我眼前总晃着一个红十字药箱。

日本投降时,我们在薛公岭阻击撤退的日军。两边深山里的八路军同时开火,我觉得打枪不解恨,一颗接一颗地扔手榴弹。很快,剩下的鬼子全部投降。

缴获完武器,我们发现俘虏中有很多伤员。军医忙不过来,叫我帮忙。看着那些鬼子,我想起被烧死的老人们,恨不能亲手报仇。但部队有纪律——不许虐待俘虏。

我背起了药箱。天热,鬼子的伤口已经发臭。血腥混着腐肉的气味令人作呕。我撕开粘在血肉上的衣服,用消毒刀切除腐烂组织。麻药稀缺,我就直接清创缝合。剧痛让鬼子兵惨叫连连,但因为消毒严格,伤口都没有感染。就这样,我成了战地医院的“外科一把刀”。

有些伤愈的日本俘虏跪地痛哭,我没有时间安慰他们,转身继续为下一个伤者清洗包扎。

后来我参加绥包战役,仗越打越勇。虽然没有像父亲那样带兵冲锋,却在流血与牺牲中选择了另一条路——救死扶伤。

这一背,就是一辈子。

我很喜欢研究医术,经常自己配药,用口服消炎药碾碎外敷,伤口愈合得很快;治痔疮时往患处注射稀释碘酒,疮疤很快萎缩脱落。这个红药箱陪我走遍大江南北,医好无数病患。

援越抗美时,在越南的丛林里,药箱再立新功。那里天上有飞机,地上有蛇蟒。睡觉时被窝里常钻进来蛇,穿鞋时也要小心——蛇知道鞋里暖和。我在官兵的鞋子和被窝里放点雄黄,蛇就不敢来了。

解放后,我到重庆军医大学深造,药箱始终不离身。无论何时何地,看病分文不取。那时没有妇产医院,我就用药箱里的工具给产妇接生。几十年间,我转战南北,药箱越换越大,最后不得不买了辆自行车。骑行在山路上,常常有种飞翔的感觉。

有一次出急诊,下坡时一阵风把草帽吹到眼前。遮住视线的刹那,我知道前面就是悬崖。下坡不敢刹闸,只好向内侧摔倒。连翻几个跟头后,发现已停在悬崖边上。我顾不上擦伤,赶去救治病人。直到患者转危为安,才包扎自己的伤口。

1978年,二女儿高中毕业下乡。我送她一个红药箱,她把好传统带到农村,成了受人欢迎的赤脚医生。大女婿是干休所领导,我也送他一个药箱,他用我的土方治好了很多老同志的顽疾,受到离休老干部欢迎。

这只药箱,是功德箱、救命箱。战争年代,它陪我驱日寇、打老蒋、抗美帝;和平时期,它伴我们抗洪灾、守边防、保和平。

十年前的春天,我重访薛公岭。当年染血的山沟已通高铁,呼啸而过的列车载着新时代的繁忙。采药老农指着一片松林说:“这儿埋着个日本医生,非典期间来中国,帮我们防治传染病,不幸染病身亡。临终前,他要求面朝东方长眠。”

老农顿了顿,又说:“这个医生常说,他父亲曾是侵华日军,受伤后被八路军军医救活。那份慈悲让他决心用一生来赎罪。”我取出药箱里的抗生素,轻轻洒在坟前。山风吹过座座坟茔,中日两国的药草在风中遥遥致意,沙沙作响,仿佛在用不同的语言诉说着战争与和平。

现在的药箱越来越沉了。除了碘伏纱布,还装着胰岛素、速效救心丸。

夕阳西下,遥想石楼城城墙--父亲的头颅曾悬在那里。如今城墙已融入新城,树荫下的老人在下象棋,当年用荞麦面为父亲塑头的乡亲们,也已长眠于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当我合上药箱,箱扣清脆的声响仿佛穿越八十年时空,与薛公岭的枪声产生共鸣。那些牺牲与救赎,仇恨与宽恕,最终都沉淀成红十字箱底最厚重的一抹红。这红色比鲜血更永恒,比夕阳更温暖,在时光长河中永不褪色,永远奔流着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