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湫水的孩子
□ 前卫
哗哗的流水将沿岸黄土裹挟成浑浊的泥沙,厚厚的泥沙在开阔处又淤积成比黄土更肥沃的良田——这便是湫水河的造化之功。
湫水,其名载于《水经》等古籍,郦道元曾为之作注。然而置其于全国万千江河之中,知者寥寥,寂寂无名。
而我,偏偏就是出生于湫水河畔的孩子。
湫水一地,土地贫瘠,诗礼难及,民风剽悍。儿时所见周遭乡亲,但凡遭遇大大小小不平之事,多是长吁短叹,絮絮叨叨,忽而怨生来命苦,忽而骂老天无眼。若幸得他人帮扶怜悯,那原本浑浊的泪光里夹杂着无奈,转瞬之间,卑微的眼神里又潜藏着不易察觉的贪婪。一旦有利可图,有的人便会漫天要价、撒泼耍赖,实在令人不齿。故而,省内给湫水人冠以“黑豆茬”的浑名——意指性情执拗,如黑豆留茬田地般坚硬难缠。
溯源追古,湫水曾是中原农耕民族与戎狄游牧民族你来我往的争夺之地。不同的文明在此交织碰撞,而相同的穷山恶水,也造就了生存的不易与艰辛。
我家祖上在明清年间曾是湫水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在庠生员源源不绝,举人进士接二连三。至今保留的湫水名胜古迹文塔铭文,也是我某位先祖清中期入京高中进士后所作。可到了我曾祖父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生计艰难,很是不成样子。不过,读书的家风却未曾中断。少年时,我读到《孝经》中的“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便立志要做一名老师,一改湫水颓势恶俗,以礼易风,造福桑梓。
可惜,这个念头萌芽不久,就因当时湫水司空见惯的人情世故而凋零。那年过中秋节,母亲未及准备点心瓜果一类作为“束脩之礼”,我便被一位女老师冷眼相待,甚至随意责骂。那一刻,为师之梦,稀碎无声。
少年时期的我,总是迷惘。书本上所教的敬天法地、礼义廉耻,为何许多父老乡亲不以为然?偏偏那些风月情色的话题、黑皮无赖的“成功”之道,却总被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古人云:凡教化之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孔子则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湫水不是没有文艺乐舞,道情小曲、伞头秧歌、唢呐笛子,都是争奇斗艳,堪称绝妙。可一不小心,某些在红白喜事、年节庆典中的表演,很容易就滑向了“裤裆里的丑事”,流俗于淫邪中的轻薄。在众人哄笑声中,连妇孺的耳目也污了一大片。
然而不容否认的是,尽管有些言行令人费解,湫水人骨子里的淳朴底色与勤劳本质,同样传承不息,值得敬重。一家有事,众人帮忙;家家户户的屋里,总收拾得干干净净;乡间农家的田里,绝无荒芜——即便是靠天吃饭的黄土沟壑,也被精心栽种上庄稼,郁郁葱葱,孕育着微茫而坚定的丰收希望。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湫水,也溅起了涟漪。电视的兴起,书报摊的兴盛,走南闯北的湫水人带着新见闻返乡……大城市里关于礼貌的用语、文明的风尚、契约的精神,如同被加固了拦河坝的湫水河——浑浊渐渐沉底,清波徐徐浮动。人们的精神诉求,也在悄然发生改变。
进入中学的我,虽然湮灭了昔日成为“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的至高理想,手中的笔却从课本移到了稿纸上,偷偷在课间写下厚厚一本名为《江湖情仇》的“小说”,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以所谓的江湖道义“洗涤湫水陋习”。
偏巧在此时,我遇见了一位《吕梁日报》的老师。当我抱着可能被奚落的心情,捧上自己的“大作”时,迎接我的不是嘲讽,而是温暖的目光与诸多鼓励。恰逢报社组织抗战胜利纪念征文,她建议我不妨一试。
冥冥之中,仿佛注定我要吃新闻这碗饭。我煞有介事地开始“采访”,寻访周遭经历过抗战的老人,听他们讲述屈辱与抗争的往事。以此为素材,写就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投给了《吕梁日报》。
约一个月后,报纸上竟真出现了我的名字与文章。那年,我不过十五岁。又过了一段时间,《吕梁日报》给了我少年时代最出乎意料的超常褒奖——我竟然在这次征文中获奖了,并且是所有获奖者中年龄最小的作者。
那位后来方才知晓是知名大才女的报社老师,笑意盈盈地迎接我,并将我引向领奖台,介绍给前来颁奖的地委书记。
那一份荣光,如种子深埋。直至我穿上军装走入军营,终于在部队的新闻报道岗位上,发出了新芽。
1998年的长江抗洪抢险,我部奉命出征,其中就有吕梁籍战士,于是我专门给《吕梁日报》供了一篇写于抗洪一线的专稿,被报纸在头版报眼刊发。后来求学有成,在军内专职于新闻报道。多年后脱下军装定居北京,进入了国家通讯社这样的新闻机构工作,却仍时常感激于《吕梁日报》的启蒙,甚至还会想起那个“化导湫水人心”的少年“恢宏大愿”。
好在,今日湫水终于脱下了千年贫苦的外衣,与时代同步,与文明共振。偶然回乡,但见高楼耸立,车水马龙,家家户户都有子弟考取大学,遍布大江南北。乡邻言谈之间,少了粗鄙,多了雅致。昔日那些夹杂污言的小曲小调,早已被整理干净,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拿下诸多国家大奖,成为湫水文化最好的传承。
至于“黑豆茬”的诨号,那一抹被贫苦生发出的狡黠民风,也只残存于我这般游子的记忆里,在现实中悄然退场。
湫水东流去,今时大不同。湫水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地走向天南海北,越来越好地成就自我理想,也以各自的方式反哺故土。而我这个从湫水走出去的孩子,当然无比欣慰于这日新月异的时代变迁,更是无比自豪我就是地地道道的湫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