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酸菜烩菜
□ 牛玉清
大概是10岁那年,星期天的早晨,我和姐姐不知为何又斗起嘴来,你一句我一句,争吵声挤满了小小的屋子。母亲开始只是低声劝解,声音柔和如同屋檐下滴落的雨水,绵密而轻悄。然而我们却充耳不闻,声音反倒越发高了起来。母亲望望我们再无声息,转身从墙角拾起锄头,径直踏出房门,向田地里去了。
姐姐瞥了我一眼,也跟着拿起她的小锄头,随母亲去了。我独自留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寂静如薄雾般弥漫,方才的吵闹声仿佛从未存在过。我躺在炕上,翻了几页书,文字却如飞虫般在眼前飘舞,竟连一个字也捕捉不住。我忍不住朝远处田野望去,母亲弯腰锄地的身影清晰可见,锄头沉重地起落,汗水在她脸上汇成蜿蜒的溪流,姐姐的小锄头也紧随着母亲的节奏,在日光下明晃晃地跳跃着。我的心被悔恨狠狠揪住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痛——那烈日下挥锄的辛苦,是否比心中的那份无奈轻松一点?
我坐立难安,只想为她们做些什么。思来想去,终于记起前几日母亲做酸菜烩菜时,我曾在旁边看过。我跳下炕,决心为母亲和姐姐做一顿午饭,权当赎罪。
我刮下山药,一遍遍洗净,又用扁擦子把山药擦成丝。几颗山药被我笨拙地切成长条状,刀尖偶尔滑过指节,留下浅浅的印痕。接着,我舀出一碗黄米,倒进锅里,添上水,灶火渐旺,水声“咕嘟”作响,米粒上下翻腾。待米煮熟,我将捞饭捞起盛在瓷盆里,用铁匙拍实,再盖上蓝白格子的花包布——那布面下,饭粒的热气悄然顶起了一个小丘。锅里滴几滴麻油,葱姜蒜和辣子倒进热油中,“滋啦”一声,辛香四溢;接着倒入山药丝,待其熟软,再舀半碗母亲腌制的酸菜拌入,最后淋上几滴麻油。我铲起一匙尝了尝,咸淡恰好,味道也出奇地不错。
我把灶膛里的火小心压住,把盛着捞饭的瓷盆搁在木锅盖上。随后躺回炕上,捧着书,一边偷觑着门口,一边等母亲和姐姐回来。晌午前的阳光最是催人入眠,书本不知不觉滑落一旁,我正迷糊之际,却忽然感觉脸颊被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印了一下、又一下。我慌忙睁眼,母亲正俯身在我面前,她脸上汗迹斑斑,笑意却如春水般在眼角漾开。她见灶台旁摆好的饭菜,眼睛里霎时便蓄满了泪水,一把将我搂入怀里,亲吻如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我依偎在母亲怀中,只觉得她粗糙却温暖的怀抱里,宽阔如广袤的银河,甜蜜如无声的春雨,霎时间融化了我所有的不安与愧疚,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竟也忍不住泪眼模糊起来。
姐姐站在母亲身后,笑盈盈地看着我,伸出手来轻轻揪了下我的耳朵:“以后还和姐姐吵架不?”我心中默默发誓再也不会了,可嘴上却不肯服输,梗着脖子喊道:“就要吵,看谁怕谁!”
后来,当灶火重新燃起,母亲尝着我做的烩菜,欢喜地频频点头,我心底竟也萌生出一股新的自信:原来做饭并非深不可测之事,只要肯伸出手去,生活里再繁难的功课,也终能学会。
那些年月,岚县土地贫瘠,日子也如同我们的粗布衣褂般简朴。然而就在那朴素的厨房里,我意外地学会了人生中一道无形的功课——原来愧疚的沉石落入心湖之后,竟能激起善行与担当的涟漪;那些起初笨拙的尝试,竟然也能回赠我们以救赎的微光。
那天的酸菜烩菜味道如何,我早已记不真切;可母亲滚烫的泪滴落在我额头时的温度,姐姐指尖揪住耳朵时那亲昵的微痛,却永远烙在了记忆里——它们像是灶膛里微红的余烬,纵使时光如北风刮过,依然在记忆深处保存着足以暖手暖心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