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者与追光人
——当《追寻》叩响历史的回音壁
□ 康彦红
深冬的吕梁,寒气是带着棱角的。它从千沟万壑间腾起,漫过纪念馆灰色的屋顶,在窗玻璃上开出细密的冰花。我正对着电脑奋笔疾书,年末总有写不完的材料和总结。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任小琴站在门口,脸颊冻得微红,发梢还沾着室外的清冽。她怀里紧抱着一本新书,“出版了”,她的声音里有种完成任务后压力释放的轻快,“送你一本。”
书递到我手里,沉甸甸的。封面简洁有力,“追寻”二字鲜红热烈,背景图是一位远去的行者,身后一串清晰的脚印在延伸。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还是在春天文友的新书座谈会上,她腼腆又神秘的提到自己正在收集资料,准备创作一本关于红色文化的新书,还在酝酿当中。收到赠书,我既意外于她成书之速,更欣喜于她在这信息纷繁的时代,仍愿意将目光,如此郑重地投向晋绥这片曾被烽火淬炼过的山河。这份书写,于我而言,是一份关于记忆的郑重嘱托,也是一次“互为师学”的精神契约。
作为一个每天都与这段历史“面对面”的纪念馆从业人员,我的职责就是让文物开口说话,让历史可感可知。然而我也时常心怀“隐忧”:怕时光的流沙终会掩埋所有细节,怕宏大的叙事会吞噬细微个体,担心我们的缅怀,会沦为一场寂静的仪式。
所以,当我读到《追寻》,看到小琴的笔跟随“三剑客”的背影,走向荒野、深入村庄时,我的第一感受是:慰藉。我们作为历史的守护者,站在历史的“下游”努力打捞和阐释;而书中的“三剑客”,则溯流而上,去探寻那些即将干涸的“源头”。这一“守”一“寻”,在抵抗遗忘的漫长征途上,成为了最坚实的盟友。所以,《追寻》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次跨越职业与代际、充满力量的“握手”,是对“为往圣继绝学”这句古训,最温存的当代诠释。
《追寻》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记录的足迹,更在于它揭示的“温度”。小琴以女性之笔,写尽了他们的艰难与执着:她写“三剑客”的风尘仆仆,不仅写他们“跋涉星辰”的豪情,更写他们奔波在山野间饥肠辘辘,摘枣果腹的狼狈;不仅写他们“叩问大地”的执着,也写大地给予他们的考验,天寒地冻时破冰前行的坚韧。这其中有多年苦寻未果的怅然失望,也有几经辗转柳暗花明的激动;有王波主任在术后用颤抖的手坚持修改讲稿的坚韧、感动,也有寻得跳崖烈士殉国处时,直呼“天神相助”的慨叹,更有36度酷暑天气里,翻山越岭找不到水喝的艰辛。。。。。。尤其是书中对收迁安葬无名英烈遗骸过程的真实记述,那些故事我虽非首次听闻,但当其中的悲怆、感动、遗憾与安慰被文字再度唤醒、被郑重镌刻于纸页时,仍在我内心激起比以往更深沉的回响。正是这些粗粝的细节,让“追寻”这件事,褪去了所有浪漫的想象,展露出它最本真面貌,让我们触摸到了晋绥烽火中“血性与风骨”最真实的质地——它不全是激昂的口号,很多时候,就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就是面对老人口述历史时,生怕听漏一个字的、屏住呼吸的那份虔诚。
古人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小琴的书写正是回应我们这个时代对记忆的渴求,对根脉的追寻。她不做历史的审判官,也不做空洞的礼赞者,而以新闻人的求真和“我口写我心”的共情,选择做一个“在场的同行人”。于是,我们读到了他们鞋底的尘土,面对无名墓碑时喉头的滞重,偶获一丝线索时眼底迸发的光芒……这些感受都在她的书页间“静静苏醒”。于是,阅读的过程,变成了一场“精神的同频,使命的共振”。她以笔为桥,将作者、寻访者、守护者与长眠地下沉默的英魂,瞬间接通。让我们在相同的情感频率上,感受到了彼此心跳的共鸣。
“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历史的长河中那些由血与火铸就的精神“青山”,巍然屹立。而小琴和“三剑客”这样的“白云”,则以执着的来去,给静默的“青山”重新注入呼吸,为过往绘出轨迹。《追寻》正是在完成这样一件事:它为静默者开口,为消散者凝形,为一段宏大的历史,重新找回它由无数个体心跳组成的澎湃节律。
从这个意义上说,小琴以慧心传史,以墨香证道的实践,为我们这代人承续文化薪火,提供了一个生动而有力的注脚。她的书写,不仅是在记录一段追寻,更是在践行一种传承,她让我们看到,传承,不仅在于守护什么,更在于我们以何种姿态主动走向历史。“为记录者记录,为追寻者追寻”——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文化使命。将那些在田野、在民间、在历史褶皱深处“打捞”历史的人与事,郑重的交付给记忆的河流。
因此,《追寻》不只是一本书,更是一座历史的“回音壁”。它让我们在向历史深处呼唤时,听见清晰、温暖而丰沛的回响,它也是一盏灯,既照亮未被讲述的角落,也映照出所有守灯人与追光者的身影。当“守”与“寻”如此交响,历史才能真正告别沉默,在未来岁月里,持续发出照亮人心的光芒。
这或许就是《追寻》给予我的最终启示:在吕梁这片血沃的土地上,过去与现在,正通过这样一种笨拙而高贵的方式,完成着永恒的对话与接力。薪火相传,其光不灭。墨迹渗进黄土,长出新的年轮;脚步声落入山谷,荡成永不消散的回音。
因为历史,因这样的追寻而常青;未来,因这样的守护而有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