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化勇
已经很多年没拉过娘的手了。
娘的手一点也不好看。又粗又短,皮肤粗糙。人们常说,小手抓财,大手抓柴。可娘抓的却是一把苦蒺藜。娘13岁上没了娘。是老姨亲手拉扯大,又做主保媒,将娘嫁给爸爸——一个比娘更苦的人。三间破北房,一个穷老娘,这就是当时爸爸的家。老姨常说,你娘的手太小了,有财也漏了。
可娘却从来不信命。娘说,日子都是过来的,只要有一双手,就不会饿死人。我们村是全县有名的盐碱区,从村东到村西,全是白花花的盐碱沫子,除红荆外什么都不长。穷人有的是力气。娘和爸爸就商量着打土坯换钱。爸爸摊平坯模子,娘挥着大铁锹填满土,爸爸将模子里的土一抹,再用石杵砸实。卸模子、立坯、排坯、晾坯,娘的小手越来越熟练。等到一排排的土坯晾干了,娘就用借来的平板车拉到城里去卖,一车土坯25块,每块5分钱,寡淡如水的日子,娘却用一双小手护佑着一个贫穷却温暖的家。
贫穷如山,娘的手再坚强有力,也抵不住苦日子的坚硬。我三岁那年的冬天,奶奶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靠人管。等将奶奶喂饱,妹妹哄睡下,娘就用车子带上我去村北的小河边洗奶奶的衣服。北风打着旋,呼啸一声从裤脚下钻上来,沿着全身飞蹿一圈,然后在胸前变成一块冰疙瘩。我坐在草窠里,看着娘手里的棒槌一起一落,将冰凉的河水撩成一段弧线。娘洗一会,就走到我面前说:“小啊,冷不冷?娘给你焐焐耳朵。”娘把小手在棉袄袖里暖一下,然后捂住我的耳朵。过了好一会,耳根边就传来一阵阵暖暖痒痒的感觉。“再忍一会,娘就洗完了,洗完咱就回家。”夕阳下山,北风呼啸, 娘的手一起一落,变成我眼中最美的画卷。
苦日子渐渐转好。爸爸招工端上了铁饭碗,娘驾着毛驴车拉货赚钱,我和姐姐妹妹也长大了,能干不少家务。娘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夏夜乘凉时,娘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边用手抚摸我们姐妹仨的小脑袋,边意味深长的说:“那么苦的日子,咱也熬过来了。可是过日子就犹如走路,桥有桥的陡,路有路的堵。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烦恼。”
小升初那年,我报考夏津六中,但竟然落榜了。原因非常荒诞,收卷老师将我的数学试卷落在考场!下午再上交时,教育处不再承认。小学六年的班长、班级永远的前三、骄傲的常胜将军竟然落榜了。看着成绩远远不如我的小福子背着书包去六中上学,我整个人崩溃了,不吃不喝,整天趴在床上抽泣。那一天,村里有电影,爸爸领着姐姐和妹妹去看电影了,娘一个人留下陪我。娘一边用手抚摸我的脊背,一边絮絮地说:“娘叫你读书,从来就没指望你成什么材。娘就想让你明白一个理,是个男人,有难有灾了就要立住。这个家将来就指望着你,你要是有个好歹,娘还怎么活……”那么苦的日子,娘都不曾掉一滴泪,那夜,娘却泪如雨下。娘的手粗糙得像一把大刷子,倔强而又执着地将我的思绪归拢,恰如十几年前小河边的抚摸,将她体内所有的光和热传递给我。
今年春节,受疫情的影响,我在老家陪着娘过了一个加长版的寒假。正月十五,我特地多炒了几个菜,早早将娘叫来吃饭。吃过晚饭,我将娘送下楼,刚想转身回去,娘说:“小啊,你还这么忙吗?要不你送送我吧!”我愣了一下,多少次要送娘回去,娘都不肯,这次怎么了?娘说:“外边不冷,咱娘俩走走吧。你都有20年没在家过十五了!”我顺从地拉起娘的手,沿着小区的甬道慢慢前行。
这时,我摸到了娘的手,因为不再干农活,娘的手早已不再粗糙,依然小巧却失去先前的圆实,握在手里,硬邦邦的。这就是娘的手,北风里、小河边、明月下、清风中,娘的小手曾经给我无限的力量。现在,娘老了,去年父亲走了,她更是很少下楼,我知道她渴盼有一双大手能搀扶她走过余下的岁月,但我却常年在外,为生计而奔波。我以前一直天真地想:等挣到了大钱,接上爹娘环游世界、坐小轿车、住大房子、吃大鱼大肉。但小轿车有了,爹却没了,有大鱼大肉了,娘却高血压,不能吃了。房子越来越大了,距离也越来越远,拉一拉娘的手竟也变得如此陌生。
往来烟波居无定,桃花流水逐功名,长安一日春风醉,花尽枝折已成空。灾难面前,我突然明白,先前目不暇接的“忙”,却恰如指间流沙,留住了流萤,失却了辰星。在疫情的当头棒喝中,才知道, 平平常常却最是不同寻常,理所应该也会变成千金难买。不过,我感觉自己也是幸运的,幸运的是我和娘还未走远,还能回过头来,拉着娘的手,走一段春风沉醉的平凡路!
拉着娘的手走走吧,趁她们尚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