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人间味道

“娇女子”的故事

□  张静洲

在一个枫叶飘零的晚秋,我又回到黄河岸边的故乡岚县,此时的县城,草枯水瘦老树寒鸦一派萧瑟。穿过城南曲曲折折的小巷,轻轻叩响南街一扇普通民居的门环。这里住着一位70年代红遍晋陕一带的老艺术家。

童养媳

她至今没有名字。1942年她生于一个叫浮家峪的小山村,爹是个打铁的,吸食大烟,问沟对面村一个朋友借了40块白洋吸烟还不起债,就把7岁的她送到人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大丈夫才8岁。因为年纪都小不懂事,两人经常打架,每次婆婆像母狼一样扑过来把她劈头盖脸乱打一顿,打完不说还让刮山药拔猪草,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受苦挨打不说了,每天饿得要命。9岁那年偷跑回家,死活哭得不去了,娘一把抱住说,每次听见沟对面孩子嚎哭,娘的心就像刀绞一样。怕婆婆家来要人,就东躲西藏,姑姑姨姨家乱住,逢年过节时才接回家。家里那时真叫个穷的露心,草席子上全家一条破被子,饥饿寒冷逼得人想急办法,人总得有口饭吃啊,去哪儿才能有口饭吃呢?一天夜里听见兰家舍来了唱戏的,她衣服烂的出不了门就问邻居借了一条大裤子,七扯八拽栓了一根烂布绺子穿上奶奶的尖角角鞋出门就往锣鼓声响的地方跑。戏班的不要她,正好有个人认得她爹说让这可怜孩子试试吧,就这样12岁的她跟戏班连夜走了。家人找不到她,村里的人都说让野狼吃了。三个月后她演的《辕门斩子》中的三花脸木瓜,领班点头说这孩子是块料!一下定了三年协议,但是三年有饭无工钱。一个浮家峪的媳妇回娘家,在别的村子认出了戏台上的她,回去告了爹娘来找,她死活不回去宁愿死也挨不行饿了。

戏班叫大众剧团,原为岚城杨子义的私人戏班--“杨家班”后来让县里收了。当时的名角是艺名两担米杨根青(平定人,唱一台戏能挣两担米)、水上漂宝贝(汾阳人旦角)、韩宝珍(须生,桂兰娘)等,主要剧目有《算粮登殿》《天河配》《困雪山》《六月雪》《上天台》《火焰驹》。

好人家的子弟不唱戏

有一次大冬天从东村往河口走,冰雪一会就把脚和鞋子冻成冰坨了,走不远就得在树干上石头上使劲敲打几下,再赤脚穿上鞋子继续走。有一年东河滩发水,把鞋子也冲走了,她光脚走到毕家坡,一个村妇看着可怜落泪,把自己家孩子的一双旧鞋给了她穿上。能睡在门扇上就是福气,能睡在烧水的火炉边也算走运。师傅为给自己的孩子吃鸭蛋养着一只鸭子,那只鸭子就是她的事,走到哪抱到哪,冬天手冻就把手藏在鸭子翅膀底下保暖。在牛湾子下雨天给师傅送饭,从半山坡上滑下沟里,饭没了,人滚的一身泥水,问人家再要点饭谁家也没有了,师傅气急败坏地让她跪下又打了半天,打得浑身都是血印子。

学戏全靠师傅打,俗话说不打不成才。打分两种,一种是看你是个材料敲打鞭挞你,一种是服侍师傅不到位动大刑修整你。就是在倒立拿大顶时,师傅也要在一旁拿鞭子抽,马鞭是藤木制得,一打几道血印子,全身上下都没个好的地方,打上还不让哭,越哭越打得越狠。爹把半个月打铁挣的钱买成洋烟送给师傅,不送就往死里打。

唱戏的铺盖牛吃了

那时候唱戏的被子里有棉花的不多,里面全是草芥和麦秸,走到哪儿被子扔到哪儿,鸡窝狗窝上墙头上牛槽上,晒得到处是,牛闻出了草的味道连被子就吃。1955-1956年戏班经常在陕西榆林一带演出,一次无定河发水,河水有大人齐腰深,小孩子哪敢下水。背河人收5毛钱可小孩哪有钱,同行的有个人看她可怜,把她像褡裢一样搭在宝贝骑得那匹骆驼脖子上才得以过了河。

每次演出结束收拾好已是深夜1点才转场。脚底下是黄沙,鞋子不能穿只得光脚走,几个娃娃胳膊套胳膊怕丢了,一脚深一脚浅,跟着前面戏班的骆驼车队,走着走着就困倦交加睡着了。半路如有庙宇,就是戏班的临时住所,要是寺庙里恰好有寄存下的棺材,那才是她盼望的豪华床。有一次路宿大佛寺,佛座背后正好有个箩筐,她就像小狗一样圈在里面枕着鞋子美美地睡过去了。天不亮众人继续赶路,走出2里地才发现少了一个人,负责管理几个娃娃外号瘦小子的,跑回来揪起她打了个半死,说是害得他们又走了回头路。一次因为练功时用力太猛,她脚踝脱臼不能行走,吃饭全靠剧团的杨改珍背着才能行动,过了3天正好有个接骨医生路过才把脚修正好,那年18岁。

春天来了

1970年代末,大家意气风发,文艺的春天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紧张的排练,剧团重上传统戏。首演的地点不在简陋的旧电影院,也不在露天的二一九广场,选在刚刚落成的大礼堂里上演。全新的行头,耀眼的灯光,宽畅的木地板文武场和独立的化妆间,那是剧团最红的时候,她是当家台柱子,当时已经享誉晋西北。第一场就是《十五贯》,以后场场爆满!《逼上梁山》《八件衣》《薛刚反唐》《明公断》《三滴血》,当时负责人是牛兆旺、王敏。演员阵容强大,艺名狮子黑毛罗、河北武师建中计怀,出台猛李玉刚及徒弟筋斗云计生,剧团经常受邀到太原忻州包头榆林雁北等地巡回演出,外界一片叫好,她获得二级演员的荣誉。

秋风扫落叶

1983年剧团定性为自负盈亏的集体企业,此时的剧团吃公粮的多,能上台的少,人浮于事,众人各奔东西一夜就解散了,恰似秋风扫落叶。唱旦的跟了响工出入于大小红白事务之间,唱生的满足于包头内蒙小剧团跑龙套,威风凛凛的大将“赵子龙”“张辽”游走于白龙市场门口卖袜子打饼子。可怜一代名伶就这样结束了自己29年的舞台生涯!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苦难成就艺术,社会变革却又轻易像风沙一样埋没珍珠。一个没有英才的群体是不幸的,一个有英才却不知敬重爱惜的群体是可悲的。墙上还挂着当年花容月貌玉树临风黑白演出照,眼前满脸皱纹的她和坐在圈椅里手拄拐杖的他,让人不禁想起《泰坦尼克号》中手捧海洋之星的开端——音乐响起,灯火璀璨,冰山来袭,繁华如梦。人在世间,多像一叶扁舟,任凭起起伏伏的风浪推向茫茫无际大海中的激流和旋涡……

“宁叫跑得吐了血,不要误了娇女子的六月雪”她真的没有名字,人们都知道她响当当的艺名——“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