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人间味道

我的爷爷

□ 薛连榆

我的爷爷名叫薛栋。

爷爷的哥哥,我们的大爷爷名字叫薛梁。我一直感叹爷爷的爸爸真有文化,为儿子赐名“栋梁”,多么伟岸的名字!

爷爷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依然时不时的会想起他老人家,————一个像老黄牛一样劳作了一生的老农民。

我对爷爷的记忆是从榆次农业社玉米面窝窝开始的。我三四岁时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爷爷在榆次农业社劳动,除了工分,每天能领到一个玉米面窝窝。爷爷舍不得吃,要揣怀里带给我。于是,每天黄昏我便有了一个窝头的期盼。隐约记得有一回我没能等到窝头,爷爷终于没有抵抗住劳作中的饥饿,用窝头充饥了。爷爷那一脸的愧疚苦笑,在我脑海里印记很深。

爷爷曾经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我们的曾祖父,民国初年曾经考取汾阳二区区长。不幸的是爷爷九岁时,父亲就病故了。早年守寡的曾祖母,决意要留爷爷种地养家,让她大儿子读书做官。如此之宿命,孝心有加的爷爷似乎很认命。

爷爷也曾是热血进步青年,早年加入过牺盟会,担任过村里抗日自卫队指导员,经常与八路军武工队有密切接触。若非家庭羁绊,说不定也会卷入老区干部南下的滚滚洪流,成为共和国功臣,当然,也可能成为英烈。命运之绳将爷爷牢牢栓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注定了他一辈子只能面向黄土背朝天。

爷爷是村里人所说的那种“有苦人”。干农活从不偷奸耍滑,是生产队的全能壮劳力,队里那些婆姨媳妇辅助劳力,都抢着与爷爷跟组干活,因为爷爷总是不知不觉地超额完成队长下达的定额。爷爷也是村里有名的种田把式,锄耧耕耙无所不会,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会让爷爷做务得郁郁葱葱,果实累累。爷爷给我印象最深的三样:不停的劳作、苦涩的老脸和厚厚的老茧 。

苦难中走来的爷爷,有着中国贫苦农民特有的节俭,有时甚至还吝啬。小时候我经常在爷爷家住,早早吃过谷糠窝窝苦菜稀饭,那种满嘴糠涩,反复咀嚼仍难以下咽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爷爷总是掐着指头,精打细算,盘算着过日子,但又总是在大手大脚的奶奶面前十分无奈。奶奶是那种见了穷人就想帮衬、宁可我自己饿肚子,也要把自己碗里锅里饭食倾其所有倒给穷人的人。为此,老两口拌了半个多世纪的嘴。奶奶有奶奶的杀手锏,每当两人生事吵嘴时,奶奶就会“神灵附体”——披头散发,端坐炕头,扯开嗓子唱将起来,唱腔为本地道情剧,内容则是对薛门大事的数落。长大后我才知道,奶奶的装神弄鬼,其实是北方农村苦难妇女一种积郁的宣泄,是精神分裂症在发作。奶奶前后生过十个孩子,因为缺医少药,半数夭折,最大的姑姑去世时已经12岁!奶奶由此落下精神病病根,一不顺心,就会大声唱曲,念念有词。

或许是受大爷爷仕途荣耀的刺激,也许是对自己躬耕命运的反抗,我的农民爷爷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执意要让自己膝下三子一女读书,成为文化人。为此,他会悄然揽起大家庭一切劳作事务,让大爷爷安心做官干事,而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大儿子、我的父亲早早送往县城的大爷爷家,接受富家子弟才有的读书教育;为此,他会半夜启程进山砍柳,当渡河不慎一双新布鞋被洪水冲走时,竟能挑一担柳条光脚跋涉三十里荆棘山路,为二儿子外出求学换两块银元作学费。爷爷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三子一女个个学成报国,进入公门。爷爷一手缔造了薛家书香门第 ,以我们的父辈为枝干,辛勤培育出的薛门文化之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我薛门子弟尚学崇文誉满北川河畔。

我的爷爷是一条刚强的汉子,但爷爷也有他柔弱的地方。我亲眼看见过爷爷三次流泪,每每想起,仍让我唏嘘动容。

大约1969年盛夏的一天,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手里攥着妈妈给的两毛钱,兴冲冲去十五里外的峪口赶集。晌午时分,按照妈妈的吩咐,我买了两只烧饼揣入口袋。回家的路上,我盘算着属于自己的这只烧饼现在不能吃,省得看见弟弟吃烧饼我再垂涎。当我拐进进村的河东田间小路时,远远地我发现了爷爷的身影。时已过晌,爷爷一个人在顶着烈日锄地!我便径直奔爷爷那边跑去,叫一声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在劳动?不饿么?不渴么?清晰地记得爷爷停下了锄头,一手摘下草帽为我扇风,一手抹去我满头满脸的热汗。爷爷说,队里把这一片玉米耧锄的活包给他了,做完可以多挣两天的工分。看着烈日旷野中一个人劳作的爷爷,我突然异常心疼爷爷,口袋里掏出一只尚有余热的烧饼硬塞给爷爷,说我一定要看着爷爷吃下去才走。爷爷拗不过我,蹲下身子抱着锄头掰开烧饼大口吃了起来,这时候,我看见咀嚼着烧饼的爷爷眼眶噙满了泪水,有一串泪珠洒落于脚下炽热的土地……

第二次见爷爷流泪,是一个隆冬时节。这一天我放学后信步去河对岸东湾小沟土窑洞里住着的爷爷家。一进大门就听见屋内传来抽泣声音,掀门进屋,只见爷爷跪在炕头 双手抱着粘有泥土的头在泣不成地哭诉,灶间的奶奶,拉风匣烧火煮饭中也在撩起围裙拭泪。原来,爷爷上午上山拾柴,一脚踏空颠倒栽进了一个坑,此坑丈余深却极其狭窄,根本回不过身子,无法退出。不屈的爷爷硬是用蛆虫蠕动的办法一点点倒爬出土坑的。大难不死的爷爷踉跄着回了家,六十多岁的老汉竟像孩子般嚎啕哭诉,直到接过奶奶递来的鸡蛋挂面汤,仍然一把鼻涕一把泪!

1979年深秋,老家捎话给爸爸,说爷爷一病不起,恐不久于人世。于是,月朗风清的当晚,爸爸借了单位的小汽车,叫上我们兄弟三人急匆匆赶回方山老家。汽车到不了爷爷家门口,我们卸了箱盖把病重的爷爷抬上小车,爸爸在小车后座上一路抱着爷爷,径直拉到了离石县医院,事先约好的医生立即投入抢救性治疗,又是输液又是打针,硬是把游走于鬼门关的爷爷拽了回来。病愈出院后的半年时间,爷爷在我们家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他老人家帮妈妈摘菜扫地,和我们玩牌、聊天、说笑,甚至于评判我们的婚事,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家庭“太上皇”,也心安理得地享用儿孙所能带给的一切物质和精神的孝心果实。

忽一日,小姑来探视爷爷,说是爷爷离家这半年,我的奶奶几乎每天都要拄着拐杖到村口瞭汽车,一坐就是半天,尔后又悻悻回家。爷爷沉默了片刻后,提出要回老家,非常急切,刻不容缓。于是便携带了药品我们驱车把一个大病痊愈,精神饱满的爷爷送还给了奶奶。

也就是这年冬天,爷爷旧病复发了,不巧的是,爸爸腿骨病疼痛得也卧床不起。于是,老家的叔叔姑姑刻意隐瞒了爷爷的病情,而在老家对爷爷开展了救治。爸爸得知爷爷犯病异常焦急,打发在中专上学的我,骑车回老家探视爷爷。

那是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冬夜。姑姑说 ,这天整个一个下午,病榻上的爷爷似乎忽然有了精神。当我极速骑行四十五公里,热汗腾腾支起自行车掀门进屋的那一刻,看见爷爷揭被而坐,招手示意我近前说话。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爷爷眼里闪着泪光,一边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为我抹汗,一边嘴里喃喃地说,俺孩儿累了吧,俺孩冷不冷,爷爷知道俺孩会回来看爷爷……

当天晚上,爷爷走了。

是年,他七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