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军君
后人解读《诗经》，总是强调“经”的成分，而忽略了“诗”才是本质。这样自然就把“诗”读“死”了。
原生的，野性的，自然的，纯粹的……“风”，才是《诗经》中“风”的文学审美品质。
来，专门说《伐檀》。
《魏风·伐檀》的主旨众说纷纭，几无定解。依我看，《伐檀》就是一首赞美诗，赞美了如君子一般敬业精业、技艺精湛的车人“不素餐”，是对古代从事造车行业“车人”的礼赞。
《伐檀》三章，各章分别以“伐檀”“伐辐”“伐轮”开笔，且都以“坎坎”修饰，节奏感铿锵有力。前两句叙事，第三句描写抒情——
河水清且涟猗。
河水清且直猗。
河水清且沦猗。
显然，“河清”是句子里的中心词。全诗三章都用河清领起。这就为全诗定下了刚柔交织、乐观豪迈的情感基调。《伐檀》是魏风，魏国位于黄河流域，“河”在《诗经》中多作黄河解。自古河清象征政治清明，海晏河清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样，各章第三句抒的什么情自然一目了然矣。每节中的第三句都是对前二句叙事所作的情绪和情感色彩维度上的归结——美丽的檀林风光，节奏欢快的凿木声，碧波荡漾的河水，欢愉劳作的工匠们。字里行间哪里有丝毫的不满情绪呢？责问、愤怒和忧伤又从何说起。
要准确理解《伐檀》，就须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回到《伐檀》反映的那个远古时代。当时，社会形成农业和手工业的分工，专门造车的人被称为车人，是一种技术含量高、收入高、社会地位也很高，受人尊重羡慕的职业。据春秋末代齐国人的著作《考工记》记载，在周代，马车已不仅是王公显贵出行游猎时的代步工具，还是生产中最重要的运输工具，尤其是战争中的主要“攻守之具”。《考工记》还说，制车业是周代集大成的综合性手工业生产部门，是制造水平和工艺水平的集中反映。
请问，在哪一个时代有谁会对掌握先进技术能够制造出先进的生产工具（运输）或尖端军事武器（战车）的高端技术人才抱有仇视的态度呢？遍读史书，答案只有两个字：没有。凡是持反对态度者，就是阻止生产力发展，反对社会进步，开历史倒车。孔圣人当然不会把宣扬此种落后观念的诗作入编《诗经》。
那么，为什么“伐檀”“伐辐”“伐轮”三种不同的动作之后，“檀”都“置之河之干（侧、湑）兮”呢？
这要从制车的工艺流程说起。
车的重要核心部件是车轮。车轮又细分为毂、辐、牙。木材大多是直的，车牙、车毂形状为圆形，如何在技术层面解决这个问题呢？办法是，先用河水浸泡木材，使其富有弹性而变软，在制作轮牙弯曲木材时不会爆裂。制作车毂，凿挖榫眼极有讲究，要标记树木的向阳面和背阳面，因为两面木质纹理密致坚硬不同，为了求得受力均匀，先用河水浸泡木材，然后用火烘烤木材的背阳面，这样处理过的木材用作车的轮轴时吃力匀称，使用坚固，不会轻易散架。我出生的村子直到上世纪八十年初期仍旧沿用以水浸木以火烘烤制作犁具的古老方法。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伐檀之“伐”是砍的意思。伐辐、伐轮中的“伐”是开凿之意，引申为制作。
再说一说“彼君子兮，不素餐（食、飧）兮”。自古以来，这一句是《伐檀》主旨争议的焦点。
《诗经》中“君子”一词在63首诗中出现过，明确指统治者的不过十几首，就是把指代贵族阶层的算在内，也不过24首，而且集中在“雅”“颂”诗中。其余39首都在“风”诗中。概括起来，《诗经》中的“君子”语义有三：指在位者；指有才德的人；指男子。而在先秦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中，君子基本上是指德才兼备的人，或者专指品德高尚的人。君子直指丈夫和女子爱慕的人，集中在《诗经》“风”诗中。
综上，“彼君子兮，不素餐（食、飧）兮”就是一句肯定的陈述句，毫无反问的语气，翻译过来就是，那些君子啊，不是白白吃饭的。
我们读《诗经》中的“风”诗，千万不要忘记它们就是古人活泼泼的一团精气神，它的属性是原始的，野性的，真诚的，淳朴的，古人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和花哨。
让我们深入到文本内部。一首完整的诗歌作品，在内容上必须具备连续性和延续性，所依托的是语言的秩序感，也就是语言的逻辑。是语言的逻辑把意象、意蕴、意境统领和组织起来，使诗歌语出有据，情有可依，散而不乱，零而不碎，这样，使诗歌作为文学样式保持了诗意的完整和整体形式的审美。
简单梳理一下《伐檀》的意脉，找出诗歌内在语意逻辑。前三句是一部分，后面六句是另一部分，这两个部分在意境上毫不“粘合”，在内容上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留下的空白实在太多了。
合乎情理的解释应当是，《伐檀》是一首有乐器伴奏的乐歌，演唱形式是典型的男女声对唱，前三句男声演唱，后六句女子演唱，前后两部分内容上都是赞美车人是君子这个主题，情绪上是“粘合”的，深含着对劳动创造价值的礼赞。所谓峰断云连，辞断意属。不要忘记，《诗经》最初是诗和乐的结合，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才是它直观的呈现方式。
让我还原到《伐檀》演唱时激情洋溢的盛大场景。
男唱：
砍伐檀树声坎坎啊，
棵棵放倒堆河边啊，
河水清清微波转呦。
女唱：
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
不冬狩来不夜猎，
为何见你庭院猪獾悬啊，
那些君子啊，
不是白白吃干饭啊。
附：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廛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滣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