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人间味道

喜 柿

□ 马明高

节令已经是大雪了,天气依然还是暖乎乎的。阳台上,那个白色塑料盒子里,放着不少柿子。一颗,一颗,排得整整齐齐,像着红运动服的健美操队员,在阳光的朗照下,一个个,红彤彤的,亮光光的,很有精神,极富魅力。读书写作累了,到阳台上溜溜,看见它们了,心里一亮,俯身随手去捏,发觉软了,顺手拿起来,摘去柿蒂,放到嘴边,轻轻一咬,满口的清甜。用力一吸,那薄薄的红皮皮里的稠汁,吱地一声,那些清甜,便沿着舌尖滑到了胃里,身体里一刹那,就有了一种惊喜的感觉,那么柔,那么甜,那么爽,那么凉,在不经意间就让人勾起了深藏在心里的记忆。

今年柿子丰收。霜降时节,朋友和亲戚们给了不少柿子。有已经软了的,也有还黄黄的发硬的。因为多,吃不了,就先捡软的吃,把硬柿子放到了阳台上让它们慢慢地熟。还有不少,妻子削了皮,用细绳把它们串起一串,挂在了阳台上。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旱多柿甜,水多柿大”,还果真就是。兑镇梁家垣新民村的柿子,就是甜,就是软,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蜜甜,一种细密的、高浓度的集中的甜。于是,很快就把这些甜蜜吃完了。杏野和黄文的柿子,却是又一种甜,是一种被稍微稀释放大的笼统的甜。记得小时候,听奶奶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奶奶说的都是些老古人的农历,节气节令和自然时辰合拍,还有什么“立秋风,山楂红。白露到,打核桃”,“八月黄,雁过红,九月青”等等。那时候,我还小,不大懂得她念叨的这些。奶奶说柿子有什么涩柿、甜柿、脆柿、绵柿的,有什么磨盘柿、鸡心柿、锄头柿、火罐柿、水晶柿的。我只知道,柿子必须是“吃软不吃硬”的。奶奶一再告我们兄弟姐妹,柿子要等到霜降才能吃,“霜降吃柿子,不会流鼻涕”。但是,自己小时候总是性急、口馋,吃过一次那稍微硬些的柿子,满口的青涩,仿佛舌头和口腔四壁都厚了好多,翻卷不动。奶奶笑出了眼泪,忙给我倒水,让我漱口喝水。奶奶说,那是准备做柿饼的“八月黄”。奶奶说,从树上掉下来的烂柿子,是不能做柿饼的。做柿饼的柿子,也必须得精挑细选,首先得熟得早,最好的就是“八月黄”。就是“八月黄”,也要挑。那些刚发黄的才适宜做柿子。色还发青的,不能做,做下柿饼也不是很甜。颜色红的,虽然甜,但是硬度不够,不好削皮,且熟得迟。所以才有“八月黄,不到九月不能尝”。奶奶说,做柿饼也是有讲究的,要削皮,晾晒,捂霜,很有一套讲究的程序。

冬天吃柿子,竟然成了案牍劳形之余阳台上吹风溜达的一种小小的幸福享受。因为这小小的幸福享受与惬意,竟然使我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些红彤彤、圆滚滚的小柿子。有闲情了,我会捡几颗不软不硬的柿子,放在精致雅美的小盘子里,置于书房书柜前的小茶几上,偶尔还会燃根香,袅袅升起缕缕青烟。这样,那些柿子会更加袭人,红红的,嫩嫩的,发着一种细细的、柔腻祥和的光,很是精巧可爱,煞是好看。早晚瞧瞧,都会让人的心底里生出无限的喜悦与希望。

老家村里的人喜欢种柿子树。好多人家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都喜欢种些柿子树,希望它能把柿子挂满整树。等到深秋的时候像一个个红灯笼,照亮房前屋后,照亮院里院外,给庄稼人一个喜庆热闹,给他们的心里有一个暖烘烘的喜盼。可是两年三年过去了,它还是稀稀疏疏的,叶儿不大,也不繁盛,没有果实。孩子们的心里便急了,便折它撕它欺负它,甚至咬紧牙拿起斧头要砍它。老爷爷看见了,火了,过去扇他们耳光踢他们的屁股,骂道,好俺的祖爷爷们,它好孬也是个命,你们欺负它甚!柿子树没有个五年多能结果?一个个猴皮娃娃,你比它也着急?等着吃吧!十年的盛果期哩,你吃也吃不完。果真第二年三月便开始长叶子,呼呼地,就顶成一整个绿冠的时候,青森森的叶子中间就蒂结绿柿,渐渐地变成一把厚重的巨伞。

老爷爷说,柿子树是个好东西,在中国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古书上说,柿子树有七绝,一多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蠢,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谓,可以临书。

老爷爷寿高身体壮实,喜武术好交朋友,经常说古讲古,我们那时候还小,也闹不清楚他讲的这些是甚意思,但就是喜欢听他讲古,看他摆好骑马腿势,立眉竖眼,耍拳弄棒。

夏天过去了就是秋天。天气凉得人身上打冷颤的时候,青柿就变成黄柿子了。风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的时候,几天之间,就把树都袭击得枯了,露出了光秃秃的沧桑,柿子便仿佛要把积蓄了一年的力量都努了出来,使了劲地红,热热闹闹地挂满枝了枝头。

静默解除了。一日,我到曹溪河深沟里散步。走在沟里弯曲的道上,看见远处地里的两棵老柿子树,黑漆高大的直冲蓝天的树枝上,挂着十几二十颗柿子。它们在湛蓝湛蓝的天空映衬下,在冬日的阳光朗照下,红红的,闪着奇异的光。

我边散着步,边仰起头,望着那些它们微笑着,心里顿时暖暖的,一股热流从心底慢慢地流遍了全身。

我想,这就是小的时候,奶奶说的“留余”。我说,奶奶,树上还有好多柿子,怎么不摘了?奶奶笑了笑,说,那就留着,不摘了,叫喜鹊吃,这叫招喜。先人们讲的老理儿,叫做留余。她说留余就是留福,留福就是积德。于是,奶奶就给我讲起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很早以前,有个小山村里,有个老头,是个穷苦惯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到了大秋天,他就把院子外面树上的柿子摘得一颗不剩。到大冬天了,下了好厚好厚的雪,成群的喜鹊飞到哪儿到找不见吃的,一夜之间,连冻带饿,死了个净。第二年夏天,柿子刚长到指甲盖大小,一种从没见过的毛毛虫,突然爬到树上,爬得到处都是,成了灾,把柿子吃了个精光。到了秋天,柿子没有收成。他才念起了喜鹊的好,后悔没有给喜鹊留几个。倘若留几个,哪里会有这虫灾?从此,他每年,不仅在树上给喜鹊留好多柿子,而且在村头深山的破寺庙沿路的窗台上,摆一排排红彤彤的柿子。让那些在黑夜里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心里正愁得慌的时候,远远的,影影绰绰的,望见有一排儿红光,像是从那扇老窗户里散出来的。心里一喜,会连忙奔去。到了跟前,他才看清是一排柿子,一个个,发着红光,像小灯笼似的,又像小火炉似的。这个人的心里一热,会想,肯定离村子不远了,离他要投宿的人家也不远了。他会拿起一个柿子,握在手里,像举着一个小灯笼,捂着一个小火炉,兴高采烈地朝村里走去。我抬起头,傻傻地问奶奶,拿着个柿子,真的能照亮前面的路。奶奶笑道,我小的时候,也这样问过我的奶奶,她说,反正拿着好,能辟邪。

从曹溪河沟里回来,我进了屋,走进书房,看见书柜前小茶几上的小盘子里,那几颗柿子静静地卧着,红红的,嫩嫩的,发着一种细细的、柔腻祥和的光,像一簇小灯笼,又像一个小火炉似的。我的心里一热,想起从朋友圈里看过的一篇文章,里边说,柿的一辈子,比一个人要长,比一份情要深。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