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烈日炎炎。
东村街头,乡下的母亲正在二一九广场附近的那个小巷子里卖菜——几捆芫荽,几把韭菜,几颗菜葫芦,两纸箱新摘的金针,是她全部的家当。
不能高声叫卖,怕吵到人;不能讨价还价,长时间的烈日暴晒,蔬菜已经不再水灵,如果有好心人上前问价,已算是开市大吉……但即便如此,满嘴燎泡的母亲仍是不肯压低价钱贱卖了自己的血汗,仍是舍不得为粒米未进的自己买一个一毛钱的锄片饼子。
小巷口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卡拉ok声,年轻的歌手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又是九月九,亲人也难聚首”。每当这个旋律响起的时候,母亲的脸上就会浮现出重重的忧郁,就好像烈日下失去水分的芫荽一样,越发的萎靡不振。
因为,他钟爱的大儿,又要走向高考的战场了。
考场上的挥汗如雨的我,与同样挥泪如雨的母亲虽然只隔了两个街区,但我依然可以听到她老人家在不断的祈祷,她脸上层层叠叠的焦虑,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她双手上交错纵横沾满黄泥的伤口,至今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碰痛碰痛的。
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高考的残酷性,我也还不知道“乡下的土猪也可以拱拱城里的小白菜 ”,我单知道,只要考得好,便可以拥有母亲亲手烙好的喷香的烧山药馍馍,再或者就是世间的美味巴锅窝窝,当然了,再来一点地皮菜炒家鸡蛋也是极好极好的口福——那时,我觉得,人类的口腹之欲虽然有点原始简单,但是它的确是贴心贴肺,远比那一张沾满虚荣的奖状来得实惠一些。
所以,从小到大,我向往每一次考试,我向往每一次考试背后甜蜜的实打实的鼓励,唯有它们才能令我的生命在艰苦的岁月中不断勃发,在无数的挫折中不断前进!
那时,母亲念叨的最多还是“细粮本本”“毕业证证”这样高深莫测词语。她十分希望我成为我舅舅那样的人——每天可以吃上顶尖盖帽的“好面片汤”,不用天天灌可以清得照见祖宗的“稀米汤”;每天可以拿着大把大把的粮票布票买这买那,不用抠抠搜搜吃个黑豆攒屁:每天穿着中山装别着两支神气活现的钢笔,在大街上骄傲地接受别人的注目礼……
我舅舅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至今都高尚无比,因为他是在上个世纪毕业于忻州师范的高材生,是村里唯一最早吃公饭的人——“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轻轻松松赚大钱的人”,村里人还有谁不羡慕?
念叨得多了,我就知道,舅舅便是我这辈子的奋斗榜样了,这“细粮本本”“毕业证证”就是我逃离黄土吃上白菜的不二法宝了。
后来,历经坎坷,几番折腾,我侥幸成了专科大学生且就读的是正牌的师范类专业,这样,我离成为我舅舅那样的人又近了一步,母亲很高兴。
但是,每年的六月,每年的高考,母亲还是会不断的祈祷“快些些,保佑俺儿,和他的孩子们统统上大学”这些言语,除了侍弄那几亩庄稼,她对高考的关注热情依然不减,在我眼里,老人家已经彻底演化成了一个十足的“高考人”——尽管上了几天扫盲夜校的她,只会歪歪扭扭写个自己的名字。
走在大街上,她就会十分敏捷地分辨出那些参加高考的踌躇满志的孩子和他们忧虑重重的家长;打开电视,她就会十分利索地旋到教育频道认认真真地听各路专家对高考的演说;和人聊天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地翻开磨得早已毛边的报考指南,把儿子们当年参加高考的学习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大家……
如今,我不参加高考了,她又继续絮叨着我女儿的高考,我儿子的高考,我的学生的高考,我的学生的学生的高考……
今天,我家小巷口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卡拉ok声,年轻的歌手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又是九月九,亲人也难聚首”……今天,那些锦鲤附体的考生在父母的陪同下,随着这个熟悉的旋律又迤逦走向考场了……今天,远在云南大理的母亲,坐在小凳子上的母亲,站在街头卖菜的母亲,蹲在地头间苗的母亲,反复翻看志愿书的母亲,她老人家的脸上还会浮现出从前那样多的深深浅浅的忧郁和骄傲吗?
那年,六月,烈日炎炎,我又一次走向高考的战场。我不知道的是,从几捆芫荽开始,从几颗鸡蛋开始,从几把韭菜开始,从几颗菜葫芦开始,从几箱新摘的金针开始,母亲为儿子的可怜命运日日夜夜煎熬,已经整整地苦苦地挨了那么多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