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汾阳城北门,向西北望去青峰高耸、蔚然壮观的群山便是子夏山,其东南一马平川,沿路禾苗青翠、绿树参天,出汾阳城约十几里地便是东雷家堡村。
公元1671年(清康熙十年),春夏之交、气候宜人。汾阳东雷家堡村曹(伟)举人府上张灯结彩、寿联高悬、鼓乐齐鸣,原来是曹举人年届六十,亲朋好友准备为其举行贺寿典礼。
将近中午,曹举人自言自语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人怎么还不来?”急得他在大门口四处张望。亲朋们知道寿幛还是空白,单等一人来现场书写。
此时,只见不远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着红衣的老道人骑着毛驴,在书童的陪伴下向曹府缓缓走来。曹举人率众人立即迎上去,来者正是被山西文化圈尊称为“祭酒”的傅山先生。他经常在各地游历,所到之处都会得到当地文人墨客的热情款待,当然,能邀请傅山出席某种活动是极大的荣耀。
在众人相拥之下,傅先生进院坐定,便有人端上茶来,此时早有人准备好笔墨纸砚,单等傅山书写寿文……
傅山年谱记载,他曾为汾阳东雷家堡村前明举人曹伟庆祝六十寿辰,傅氏为其写下了《奉祝硕公曹先生六十岁序》十二屏条幅书法作品,寿序全文爰录如下:
旧乡举不复,今会亦不官者,则所谓无用人者也。乃于吾乡闻三四人,见则硕公先生一人。曩与先生同笔砚于袁山之门,一时沾沾自喜。士惟恐其颖之不露,而先生独静、独慎、寡言,吾私颌之。
又三年,而隽姚江潘皆生先生之门。皆生今亦不仕。再上舂官,不报,而国变,乃遂闭门谢人事,读书咏歌,先生教子弟研经以需。吾侨西河时数数过先生谭,子弟行肴觞,有礼有法。时抱三奇小郎膝上,问小诗小书,背诵之,拖习小郎亦渐入大学。三子者,彬彬焉,为先生举六十之觞礼也。群子弟友生亦皆喜曰:“先生六十矣!”从而觞之。
夫此亦六十,谭何容易!以余所与游,今年登六十者蓋三人。其间穷愁者穷愁,其可以不穷愁者又多犯吾家“知止、知足”之戒,而子弟又不必皆贤。视先生之为六十则天人矣。此且无论,以当今之日,一不绝人逃世,亦不应世之老孝廉而虚邪,而六十,岂复泛泛常时常人之六十者耶?吾颇论先生之无用于斯世,不激不波,于所欲为者为之,于所不欲为者不为;于所为不言其所为,以求容于所不为,亦不言其所不为以自高。愈静愈慎,而内之芥蒂者几消,外之乘芥蒂而隙者亦不不消。如江河三峡之长年,一切济舟之具无所不备,而亦不沾沾其具弄以示人。而正风旁风,迎潮随潮,风波震荡,一舵默操,愈静愈慎,愈变而愈不变,因而载者不知其在风波中,而读书咏歌先王者亦不废。子弟友生,知其如此,而后先生六十之觞足举也。夫然后知静慎者,寿之本也。先生自有之,无庸复介。
先生能饮,吾且介饮。介饮维何?我以其人。盖当今之世,偕之不能而孤而无与,亦戚戚足以损年。乃绵麓温子者,先生同年友也,亦杜门十三四年。于今解颐一时,德星和气饮同人不觉而醉,如入汉陈太丘家。吾尝属同人:此冱寒舂谷也。
今先生俨然六十矣。两郎君富挟经术,舞花笔,颉颃西河名宿士,跅弛欲过之。皆能奉先生教,有而不居,犹安子弟行,不犯踏是非。先生之德邻者耶!先生不孤矣,可喜也。请一嚼。翼城二袁子囿于乡亦不应,今世闭门读书教子弟,臭味与先生不谋而合。先生愈不孤矣。其一亦似先生同年友者。晋卯之榜,何多隐德也!可喜也,请再嚼。吾乃今从南来,复得彭城古古先生,亦老孝廉,不应今世,汗漫去乡国。旧善骑射,今敛而不试,时寄豪诗酒间,几不可知。而天笃之,尚偃蹇浮沉于今兹。我方外之人,闻之起舞增气。先生闻之,能不起舞增气者耶!请三嚼。是气也,盖不可一世计矣。方外友弟真山书。
该篇序文,文字、书法均出自傅山之手。从文字内容看,傅山对待朋友情深意重。傅氏在寿文开题就点出曹伟有文人傲骨,曹曾于明崇祯十二年考中举人,入清后不再参加会试,傅山对曹伟的气节颇为赞誉。紧接着提出他与曹的关系,二人皆就读于当时山西的最高学府三立书院,傅山在序言中写道:“今世闭门读书教子弟,臭味与先生不谋而合。先生愈不孤矣……”
紧接着写曹伟的家教家风严格且教子有方,他多次来曹家做客,曹家子弟都彬彬有礼。文中还提到三个儿子为父祝寿,也引起傅山对人生的感慨,“夫此亦六十,谭何容易!”点出弟子们知道曹伟先生恬静、自律,不喜张扬。子弟们了解先生的德性,所以筹办六十寿宴也是必备的,特别是曹伟在处事方面,凡是他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宣扬自己的功劳以取悦于世人,对于所不做的事,也不宣扬自己不做来抬高自己的名声。越是静、越是慎,越是风云变幻越是保持慎静不变。身边人非常敬重曹伟的这些处事风格,包括傅山在内。
傅山在文中说“先生能饮,吾且介饮”,曹伟甚爱饮酒,傅山同样爱酒。他认为酒象征着人们发自心底的真率之情,尽管它可以是非理性。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它表现为对现存秩序的一种反抗。傅山在“莲老道兄北发,真率之言饯之”书法作品中写道“酒也者,真醇之液也。真不容伪,醇不容糅。”曹先生寿宴上傅山写寿序时,是饮酒后乘着酒兴一挥而就的。此时,在寿序中写道“于今解颐一时,德星和气饮同人不觉而醉,如入汉陈太丘家。吾尝属同人:此冱寒舂谷也”。傅氏说在寿宴上开颜欢笑,是因为德星相聚,各气满室,曹先生用丰盛的酒食招待同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有醉意。这里还引入一个典故后汉“陈太丘”,也就是陈寔,东汉官员、学者。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
傅山微醺后,再次提到曹伟60岁时,有两个饱读诗书的儿子相伴左右,而且能时时听从教诲,不冲凌长辈,曹先生有如此爱子,也是先生的德邻之人。随后,傅山写到激情之处,以连干三杯寿酒,向曹先生祝贺。其一是有好子弟;其二是“翼城二袁”和先生一样也不应今世之召,闭门教子弟,隐德不仕;其三是“我”在南方游学结识一位古古先生,也是不响应今世之召,时时将豪情寄托于诗酒之间。傅山以敬酒的方式,一是为曹伟祝寿,二是抒发自己的感情,三是暗中指出,还有这么多才华横溢之人不入仕和他一样怀念旧主,为朋友们尚存浩然正气不侍二主而感到欣慰。
傅山在为纪念两位在1649年反清战斗中牺牲的友人薛宗周、王如金所撰写的《汾二子传》中,对曹伟有如下微词:
(己丑)五月,(薛、王二子率)兵北上太原,二子过(汾阳)雷家堡,曹举人伟饯之。语间,劝且辞张为上。薛厉声言:“极知事不无利钝,但见我明旗号尚观望,非夫也!”曹语塞。薛徐顾王:“尔有老母,可不往。”王曰:“顾请之老母,老母许之,不敢绝锯也。”
薛、王两人为反清复明,义无反顾,看淡生死,而曹伟没有积极支持而是劝阻他们。对此,作为反清复明斗士的傅山不以为然,在为曹伟写寿序时,依然对曹大加赞扬。
傅山作此寿文,并不是简单应付,而是结合实际情况,发自内心的感情宣泄,是令受书人愉快的一篇祝寿文。其过人之处在于,不仅维护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尊严,还能让受书者感到高兴,能以平常之事,喻义出深邃的道理,就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概括的那样: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
从书法艺术看,该篇寿文是傅山书法中的精品。他深谙书法三昧,并且确实创作过足以传世的佳作。他也知道“佳书须慧眼,俗病枉精思”的道理。因此,他在创作应酬书法时也会“按需创作”。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阐述一件好的作品,在书写、结字、章法上要出于自然,书由心发,意先笔到,把作者的情感反映出来,这就是一幅好书法。傅山在创作此件书法,应是在寿宴进行时,微醺的状态下写出来的,是没有掩盖任何秘密而真诚地披露,那么这就是天工造化至极,又如神入非人力所能达到的绝妙神功,也是智慧和技巧的一个完美结合。傅氏所书寿文时,正值其书法艺术成熟之时,古人常说“书为心画”,书法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情感世界。傅山本人也是相信书为心画的,特别是本篇寿文的书法艺术足可以看作是傅氏一生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