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文化

秋之清寂

□ 程建军

檐角的铜铃忽然就改了性子。盛夏时是脆生生的雀跃,风过处叮铃铃地跳着走,如今却像浸了秋水的棉线,晃一下,是拖着尾音的钝响,慢悠悠地落进心坎里。抬眼时,老槐树顶那片顽固的绿叶子,正被风推得打了个旋,边缘已洇出浅黄,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不疾不徐,却再藏不住秋的消息。

到底是秋了。

晨露开始在草叶上赖床。往日天刚亮就被晒化的水汽,如今能蜷到日头爬过墙头,才恋恋不舍地缩成水珠滚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星星点点的凉。母亲晾在竹竿上的衬衫,傍晚收进来时带着股清冽的硬挺,不像夏夜总沾着汗气的黏,倒像是被秋水洗过的天空,摸上去有阳光晒透的暖,叠起来能听见布料摩擦的脆响。

巷口的石榴树最是藏不住心事。上周还憋着青疙瘩的果子,这几日竟偷偷红透了腮,有的皮儿绷不住,裂出道弯月似的缝,露出玛瑙籽儿,惹得麻雀整天在枝桠间跳踢踏舞,啄得碎红满地。糖炒栗子的甜香还没漫过街角,但菜市场的墙根下,老汉已蹲在竹筐前剥新花生,褐红的壳堆成小丘,剥开的果仁饱满得发亮,嚼在嘴里是带着土腥的醇厚,混着点阳光晒透的焦香。

暮色踩着碎步来了。傍晚散步时,刚过六点,西天就漫开层橘红,不像夏夜那般烧得铺天盖地,倒像是谁不慎泼了碗淡胭脂,轻轻浅浅地晕着,没等你看够,就淡成了雾蓝。路灯亮起来时,风里忽然裹来缕桂香,细得像游丝,不像春芳那般莽撞地扑人,倒像是故人在耳边低叹,温温的,挠得人心尖发痒。

邻家小儿放学回来,不再光着脚丫追花猫,蓝布褂子外头套了件薄毛衣,书包带子晃悠悠地拍着后背,走过时嘴里哼着新学的童谣,尾音里竟带了点清清爽爽的凉。墙根下的藤椅又排开了,老人们不再摇着蒲扇喊热,只是眯着眼晒太阳,手指捻着茶盏沿儿,说“天凉好个秋”时,声音里都带着种卸了重担的松弛,像熟透的果子落进软土里,稳稳当当的。

秋原是不声张的。它藏在叶尖第一抹黄里,躲在晨露那点凉里,匿在晚风若有若无的香里。它踮着脚,轻轻巧巧地溜进日子的褶皱,等你某天忽然撞见——檐角的铃声沉了,衣襟沾了露,鼻尖飘过桂香——才恍然叹一句:到底是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