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二，是龙抬头节，又称农事节。相传这一天上天主管云雨的龙被春雷惊醒，开始行云布雨。从这一天开始，阳气聚升，万物萌动，农事开使。古往至今，人们在这天，敬龙庆贺，意在祈求一年里的风调雨顺。我老家农村这天要吃猪头肉，剃龙头，炒龙豆，撒灰圈。小孩子们要戴龙尾巴。

离过节还有几天，姥姥就坐在窗墙根儿下缝扎“龙尾（yi)儿了。”天暖了，风温和地吹着，太阳暖洋洋地晒着，门前的柳树条儿青须须的，房后背阴处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姥姥戴着老花镜，怀里守着纸笸箩，笸箩里有五彩线，有碎布头，还有一节节黄盈盈的高粱杆稍，她剪啊，串啊，花布头剪成一个个铜钱大的圆片，再把细高梁剪成两三厘米的小段儿，两个花布片中间夹一个高粱杆儿，串成一扎多长，末端再缝上流苏穗子，就成了一条小龙尾巴。传说二月二那天小孩子戴上龙尾，祛虫除病，聪明健康。一条条串好了，姥姥挨个给我们缝到衣服肩膀上。

二月二这天早上，我们早早起来看“龙抬头”。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出来。天上薄薄一层深灰的鳞片云。龙在哪里呀？一会就出来了。姥姥好像很有把握。我们忍不住房前屋后地往天上寻找。真奇怪，一阵风过后，天上猛然出现一大块浓黑的云团，云团不停地翻涌，好像那里面真有个什么东西在伸胳膊蹬腿般地撕扯，东一下西一下，随时有可能蹦出来。我们都张大嘴巴，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那云团连着翻了好几个筋斗之后，刹时变成了长条状，且一端变得雄厚高大，另一端则细长的还向上翘起来。

像马！像老牛！不对，明明是像一条大狗。我们七嘴八舌吵起来。姥姥指着那团黑云说那就是龙，看那龙牙，那龙眼。这样一说，还真是越瞅越像。不一会儿，龙头昂起来了，快看啊，好像还翘起两根胡须来，我们都兴奋地大叫。那确实像一条龙，跟年画上的龙一样，昂着大脑袋，张着大嘴巴，气势威武，似要呼风唤雨。可一转眼的空，那龙云翻卷了几个跟头，突然就散了，变成一块儿一块儿地飘走了。

吃罢了早饭，扫净院子，母亲用铁锨从灶坑里铲出灶灰，稳稳端好，站到院子当中。我们都好奇地围上来。母亲以脚为轴，身体和铁锨转动，手腕轻抖，灶灰沿着铁锨角均匀洒落地面。口中还念念有词：二月二，龙抬头，小囤满，大囤流……轻松地撒出一个大圆圈来。我和弟弟们看到了，也用小炉铲去掏灰，也在院子里撒出一个个小灰圈来。姥姥笑得合不拢嘴，说今年一定是大囤小囤满登登，五谷丰登。

父亲在东墙边忙活着，用两块土坯和一片破炉箅子搭了一个简单灶子，准备烤、燎猪头和猪蹄儿，猪尾巴。猪头上一天从冰堆里扒出来解冻了一晚上。大耳朵支楞着，猪眼紧闭着，我看了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凑上去。帮着添柴禾。树枝子火硬，一会就把猪头燎得乌漆嘛黑的了，焦煳味味飘满院子。父亲用烧红的炉勾子烫猪耳朵眼儿、猪眼睛，滋啦滋啦的，看得我心里一颤一颤，赶紧跑了。

外屋地门敞开着，灶膛里燃着苞米杆子，母亲在大铁锅里炒黄豆，受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爆开，豆香味特别好闻，可也敌不过燎猪头味。黄豆炒好了，我们每个人抓一把揣在衣兜里吃。咯嘣咯嘣嚼几粒，格外的香。跟邻居小伙伴一起，在灰圈里玩跳格子，撞拐，玩得热火朝天，肩背上的龙尾巴甩来甩去，像要飞起来一样。黄豆粒儿撒了一地，小鸡小鸭们眼尖，围拢来抢食。小花狗不吃黄豆，也跑来跑去跟着瞎凑热闹。院子里被我们玩冒烟儿了。姥姥举着烧火棍过来吓唬我们，可看到一地黄豆粒儿她就忘了打我们，嘴里骂着败家仔儿，费劲地蹲在那，只顾着跟鸡鸭们抢着捡豆粒儿了。

母亲忙着收拾猪头，没空管我们。燎得麻麻黑的猪头被劈成两半，泡在一大盆清水里。洗刷后，变得可爱了，黄盈盈胖乎乎的。扔到大铁锅里，放上葱姜花椒大料，炖上。半晌功夫，香味就飘出来了，家家户户炖猪头、猪蹄儿，一时间满屯子飘香。

二月二剃头，预示着鸿运当头，一年好开端。父亲从外面剃完头回来时，拎着剃头的剪子推子。弟弟们都不爱剃头发。特别是小弟弟，他小时候总生病，找人看，让留一撮老毛方能平安。所以弟弟后脖颈处留了一缕一寸长的头发。他最讨厌大家管他叫陈老毛儿。他想跑，被父亲一把抓回来按到凳子上。哭喊也没用。姥姥哄着说一会给猪巧舌吃也不管用。被父亲喝了几句，他才乖乖围上母亲的花围裙，小黑眼睛里噙着眼泪儿。许是推子不好使，还是父亲手艺不佳，总是夹头发，小弟顺势嚎哭得大鼻涕挺老长。我和大弟在旁边笑。他就更加生气了，哭得更响了。终于剃完了，从凳子上跳下来，他先摸摸脑后的老毛，照照镜子，比之前更明显了，他就又哭开了。

掀锅了，猪头肉的香味真诱人啊。小弟眼泪还没干呢，趴在灶台上等着。姥姥把猪上颚那片叫猪巧舌的、白白的搓衣板样的肉撕下来，切一大块塞到他嘴里。他美得鼻涕泡儿都要出来了，带着眼泪花儿就笑了。我和大弟只尝到一小点。据说二月二吃到猪巧舌儿的人嘴都巧。小弟长大后确实巧舌如簧，比我和大弟强许多了。可能就是那时吃多了猪巧舌儿的缘故吧。

时光荏苒，又到一年二月二，我忍不住跑回乡下的老家。老家的老房子还在，老亲少有的还有一些。可是院子没鸡没鸭，空空荡荡的。姥姥和母亲已经故去，父亲随弟弟们搬到城里多年。老屋里虽还是当初的摆设，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热闹。

我站在院子里，默默注视着这熟悉的一切，眼前又仿佛看到当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