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散文、文章、互联网与“我”

□ 马明高

上部散文集的自序,用的是周作人五十自寿诗中的一句,做的题目,即“中年意趣窗前草”。我发现,五十多岁之后,意趣渐少,似乎对陶渊明的悠然情趣不大感兴趣了,却对杜甫、苏轼的人间烟火与生命悲苦越来越喜欢了。或许是这个世界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了,或许是互联网让我们个体的人与这个世界没有了“距离的美”了,或许是自己的生命渐失年轻、光鲜与活力后因“惨不忍睹”而掩面羞愧难当了。好读杜甫、苏轼的诗了,爱乌及屋,连叙写他们的著作、纪录片都爱看了。《登高》里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沽酒杯。”每读一次,内心悲凉一次,常令我眼眶湿润,闭目良久。却对年轻时常念的前四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视而不见了。那些豪壮总觉得不像眼前的生活,离自己有些远,倒是后四句十分得“现实”,有现场感,是现在进行时,仿佛眼前的世界和社会,仿佛眼前的人生和生命。

好的散文,就应该如此。我觉得。

老杜的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高中时就读过,也被老师讲过。那时觉得“安得广厦千万间,呜呼”,写得非常了不得,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写得更有现实感,更日常生活化,更有人性情趣,这才是真正的了不得。试想那时的情景,秋风已经把老头茅屋上的茅草卷走了,四处乱飞,可是南村的一帮顽童视他拾抢不顾,抓起乱飞的茅草笑着赶紧就跑。老头抱着茅草急急地去追,孩子们却不理他,像麻雀一样四处乱跑。老头对这帮调皮的孩子又爱又恨,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吓唬着嗔骂:你们这帮小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告给你们的大人,饶不了你们!孩子们跑了,茅草肯定是追不回来了,老头只好转过身子往回走。唉,跟孩子们怎么能“一般见识”呢?整个场面十分有趣,热闹中有点滑稽,不爽中还有些逗乐。真的生活才是如此。好的散文,就应该如此,写出复杂的的生活来,写出生活本来的样子,写出生活中真实的“我”、独特的“我”和复杂的“我”。

我常把散文当文章写,把评论当随笔写,我同意李敬泽把鲁迅的“杂文”称作“杂的文学”的说法。其实,从孔子、庄子等先秦两汉而来的散文就是“中国文章”的渊源。从苏格拉底哲学、莎士比亚戏剧到蒙田的随笔,又何尝不是“西方文章”的渊源?其实.这两者都是鲁迅“杂文”的源头,都是“杂的文学”。因为文学就应该是杂的、丰饶的、深情的、含有洞见的,而不是单一的、浅薄的、强赋新词的、缺乏见识的。还因为文学从来就没有新旧之分,更不存在现在的就比以前的好这回事。文学没有进化,只有变化。难道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就比十八、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好得多?未必现当代的散文就比古代的散文好得多。倒是现当代散文比古代散文,语言“水”得多,思想内涵也小得多、窄的多。古人从不说自已写的文字叫散文,而是叫文章。古人有“三立”之说,立德、立功和立言。立言,其实就是写文章行世。这是人生三大重要事情之末。但就是这“三立”之未,他们对其也是十分郑重而恭敬的,是“文章千古事”,是“文以载道”,而不像今人写东西这样随意和随便。有了互联网上的微博微信,更是越发如此。

我在二0一六年之前是拒绝玩微信的,友人说微信里有好多关于文学最新的东西。自从看开微信后就“永远关不上了门”,对本来就不怎么更新的微博也再不打理了,对一些公众号上的好文章,总是先收藏后,再认真地读,并以放在朋友圈里为笔记的方式,永久存放。到二0一七年,就开始陆续在一些公众号上发散文和评论了。当然,这样的代价是好多文章在报刊上发不了了。可是,我心里觉得还值。一是时间快,二是阅读的人多。尤其第二条,看得人多了,见面不见面的人都在说。这是过去在报刊发表后从没有过的现象。所以,我说网络的确是个好东西,它打破了中国文坛旧有的格局,给中国的散文写作带来了前所末有的繁荣和热闹。它冲破了纸刊一统天下的局面,使散文的写作、文本建设及评判标准不再有是几个人说了算,谁想把持文坛都已成为痴心妄想。网络手机上出现了好多散文公众号,出现了海量的散文。是散文不是散文的都是散文,把不排行的、不压韵的、不像小说的文字,都装进了那个散文里边。散文界不承认,可是人家也不需要你承认。无所遮挡地,自顾自地旺盛地成长着,这就是互联网。正是互联网,让更多的散文新作家通过网络浮出水面,使自己的才华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大众的认可。只要有才华,在网络时代,任何人想遮盖你是遮盖不了的。因为不再是由某一个编辑说了算了,而是由公众通过点赞和掌声推选出来的。当然,这也会让更多的写作者,认为互联网上的写作是无需门坎的,只要自己想写就行、会写就行,以为散文写作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写成的、写好的,从而忽视了优秀的散文写作必须经过长期艰苦训练潜下心来苦心磨砺方能成功。

这就告诉我们,处在网络时代的写作必须自重自醒,必须小心而又时刻警醒。面对众声喧哗鱼龙混杂的网络,真正的写作者必须有辨别好坏高低的能力,并能从中抽身而出,保持一颗孤独而独立的心,力求写出“我”看到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力求写出丰绕的“我”、个体的“我”、独立的“我”和具有许多可能性的“我”。

许多年前,评论家谢有顺说过一句话,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这本来是一个常识,但是,却被写作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其实,世界上任何文章的写作,后面都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你自己。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写作者,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有你看不见的、不知道的无穷无尽的写作者。这个世界也不缺故事,尤其在互联网时代,有你知道或不知道无穷无尽的故事。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少一个“我”,少一个“我”的故事,少“我”的视角,少“我”的语言,少“我”的情怀,少“我”的思想。在写作上,在任何文体、任何文章的写作中,那个“我”,能看见的,不能看见的,都是极其重要的。对于散文、诗歌和评论的写作,大多数时候,那个“我”是站在明处的,读者是可以看见的、摸得到的。对于小说和剧本的写作,那个“我”是站在暗处的,读者和观众是看不见作者的。但是,仔细的读者和观众还是可以通过你的作品感受到作者的情怀和思想的,甚至能揣摸到那个“我”的样子、语气和神情等等。

试想,如果没有了“我”,世界上的好多文章就成了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同质品。所以,“我”是世界上所有写作的立法者。有了“我”,便有了世界上从古至今、从外到中的源源不断的万千文章。索尔·贝娄说:“小说家还是最好相信自己对生活的感觉,少一些宏大的野心。这样更有可能讲出真理。”不要老想着去写什么“史诗”、“不朽”的“划时代”的“力作”,老老实实地去写“自己对生活的感觉”,去写“我”对生活于其中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感觉,去写“我”看到的生活真相、时代真相和人性真相。自然,你就写出了生活的真理、社会的真理、时代的真理与人生的真理。

好好地珍重“我”吧!让“我”始终保持一颗好奇心和开放的心,充分地打开“我”的心、眼睛、耳朵和鼻子,充分地打开“我”的视觉、听觉、嗅觉,感觉力和思考力。只有如此,才能写出不管在网络公众号还是在传统纸刊都叫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