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年饭
□ 李 峰
腊月廿三,家家户户就开始张罗做年饭。那个年代,没有冰箱,年饭也不能准备的太早,隔的时间长了,怕坏。但也不能太迟,猪肉、米面油,都是凭票供应,就连豆腐也得凭票排队买。而且,大人们都上班,做年饭只能下班后抽空就做。
在我的老家,年饭无外乎就是做些盅盅肉,我们称“定盅盅”。炸些丸子、豆腐、烧肉、带鱼、山药,有的人家也炸几条鲤鱼。猪蹄子、羊蹄子,主要是做糊腊肉。有条件的也要弄一颗猪头和一副羊下水回来。这些年饭,一来是过年全家人改善生活吃,二来是正月里招待亲朋好友。那时,没有抖音、互联网,做年饭,都是大人们跟着上一辈人学的,每年都是边琢磨边做。不像现在,快过年了,饭店就有做好现成的,拿钱就能买回来。
我们家的年饭,主要是父亲做。父亲手巧,又肯动脑子,有不会做的,一问一看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在我们家,猪头、猪肉和羊肉,这些大件材料都是父亲买,我只负责排队买些豆腐、蔬菜和做点贴厨的活计。后来,我还能凑合着做点菜品,也都是那个时候跟父亲学的。不过,做年饭,我的那点手艺,最终也没超越父亲。
做年饭,先要开肉。就是把买回来的大块猪肉和羊肉,分割开。一是先剔骨,把猪羊肉带的骨头剔出来。如果要准备做猪排骨,就要在剔骨时,把肉留的厚一些,这样做下的排骨才好吃。那时,吃羊排少,羊骨头主要是滚羊汤了。二是要把剔过骨的猪羊肉再按需要分开。比如猪里脊,就留做过油肉用;肥的就做酱梅肉,另配一些垫底的纯瘦肉;猪油就做了丸子。羊肉也一样,瘦一些的就做虾酱羊肉;靠两肋的“肋巴肉”就割下来剁馅做羊肉饺子馅;羊油单独耗出来,放在几个平碗里,凝固后,用于调面和炒胡萝卜;羊胰子油,一般是用于做羊肉火烧。
整个开肉的过程,就是把肉大致按用途分开,就像写文章的一些素材,有的用于铺垫,有的用于叙述,有的用在开头或结尾。肉分的恰到好处,才能各尽其才,才能做出好吃的年饭。写文章的人,才能写出好的文章。如果一堆肉杂乱无章,不分部位,不分肥瘦,拈起就用,那定然是做不地道的。这些分开的肉,不是一下子就有时间一次做完。分好的肉,得先存放起来,待有时间了才能做。那个年代,没有冰箱,县城的人家也没有地窑,提前分好的肉,都得找个凉快的地方存放起来。好在那些年,冬天气候比现在要冷的多,特别是数九寒天的腊月,屋外冷的滴水成冰,每天早上拉开窗帘,玻璃上都有一层好看的冰窗花。有时候,通往院子的门也会冻住,还得使劲硬推,才能打开。住在大杂院里的人家,不少人都在自家房子旁边自建了个柴炭房,用于堆放杂物。柴炭房里风吹不着,雪飘不进来,也没有灶火,算是个凉房。很多人家就把分好的肉放在柴炭房里,上了锁。一来凉快干净,肉坏不了;二来其它动物也偷吃不了。
我们家地方小,没有空间建柴炭房,只能把分好的肉,用塑料袋子包好,放在一个篓子中,挂在院子里灶台旋窑的顶上。我家院子里的灶台顶端是个浅浅的旋窑,旋窑顶上就是通向房顶的窑坡。冬天时,做饭就回到屋中,院子里的灶台就空闲了出来,也算是个冬季临时堆杂物的地方。窑坡下的灶台,三面有遮挡,存放东西也算能干净一些。有意思的是,我们家把分好的肉,是放在一个叫“气死猫”的篮子里。这个篮子属于柳编,说实在的,它更像个篓子。编的圆圆鼓鼓的篮子上,有个提篮的柄,篮子顶端还有一个盖子,也是柳编的。盖子向下伸出的沿,刚好嵌进篮子里,不松不紧。由于是柳编的,篮子上下及四周都通风,灰尘也很少能浸入。在篮子里放好肉后,就挂在灶台顶部的一个铁钩子上。由于篮子是空心的,那些猫老远能闻到肉味,但寻味而来的猫,明知那个圆乎乎的篮子里,有自己想吃的肉,然而,就是接近不了。只得上窜下跳、张牙舞爪一气,作罢。我们家的这个“气死猫”篮子,后来,我还用过,只是搬家到单元房,有了冰箱后,也就不知遗落在哪里了。
做肉的时间大多在晚上。全家人吃过晚饭后,收拾停当,父亲便准备做肉。现在想来,父亲能做的肉,也就是能数见的那几种:酱梅肉、红烧肉块、小酥肉、芦卜肉、虾酱羊肉、炸丸子、炸带鱼块、皮冻等。一般是那些能叫出名的肉品,都是用比较规整的肉,就是说每种肉品都有固定的相对应的猪羊肉的部位。比如酱梅肉,其肉片就必须用那种膘厚的肉来做,垫在盅盅底下的都必须是上好的瘦肉。那么,剩余那些细碎的杂肉呢?通常是绞了馅,做了肉丸子或用来炒肉菜。父亲把灶火生的旺旺时,还要趁着天不太黑,再准备好一些劈柴和软块炭,以便需要大火时加进灶膛。做肉时,火灶决定火候,火灶利不利索,直接影响肉品做出来的效果。火烧旺了,父亲便把一口大铁锅坐进灶膛,加进半锅清水。及至锅里的水冒气时,父亲就把准备好的分割肉,逐条逐块放到水里,我们土语叫“紧肉”,实际上就是比氽肉时间长一些。边紧边用大锅勺把氽出来的油沫撇出来倒掉,这种简单的活,我能干。这时,父亲就开始准备做肉的其它材料。等紧好的肉捞出锅后,就放在一个大盆子里,然后,父亲就开始逐条逐块片切,片切好的肉,就要逐个盛到一个一个的黑盅盅里,上面再垒上垫衬的瘦肉,这种装肉的过程,我们叫“定盅盅”。比如,做酱梅肉,就是先把紧好的带膘的肉,片成一片一片七、八分宽的肉片,整齐地码在黑盅盅里,然后,再把一些瘦肉块和片肉时剩下的边角料,倒在一个盆子里,加入搅拌好的红色酱豆腐汁和做肉佐料,抓一些盖在盅盅里片肉的上面,多少以盅盅上戴起一个小帽为准。当然,那些红烧肉块、小酥肉、芦卜肉等,也是都要定在黑盅盅里,以便上笼蒸和食用时方便。只不过这几种肉品,还要多一些挂芡、加蛋清、上糖色和过油的工序,相对比酱梅肉做法要复杂一点。不过,无论怎么变化,做肉的工序无外乎开肉、紧肉、片肉、定盅盅和上笼蒸这几个环节。把那些各色各样定好的肉盅盅摆在炕上时,父亲会长吁一口气,端起大茶缸喝一口,再抽上一支烟。等装满一笼开始蒸时,父亲就把那些提前准备好的软炭块,添进火口一些,灶火就会立即奋力发火,锅顶的笼盖上,也会散出热气,不久,满屋都是香喷喷的肉香味。做的肉多时,需两三笼才能蒸完,而每一笼都得蒸一个多小时。这样,整个做肉的时间,就会延续到后半夜。
那时,父亲也会用边角肉块炒一两个菜,再舀出一些冬天腌好的酸咸菜、酸菜,从酒缸里打出一壶酒,让我喊大杂院里一个邻居叔叔来喝几盅。那个叔叔是父亲的好朋友,平常他们就经常互相串门喝几杯。听到我的呼唤声,那个叔叔居住的屋里,就会亮出灯光,然后,就见那叔叔披着衣服,上了我家,两个人坐在一个小桌前,就喝上了。父亲让我吃过几口菜后,就催我回屋睡觉去,说:早哩,我看着蒸就行。等第二天早晨我来到做肉的厨房,炕上就排满了蒸好的肉盅盅,出笼早的肉盅盅里,有的猪油已凝固,泛着薄薄的一层白。这时,父亲才刚刚睡去,重重地打着鼾声。
多年后,我去过不少的古村古镇古街。品食当地的几盘几碗时,我发现那些代表性肉品也是装在一个一个的黑盅盅里。于是,我就觉得父亲定的那些年饭肉盅盅,多少都有些古意。还有我见过的一些地方的摔碗酒,摔的碗也与我们老家做肉的黑盅盅一样,或许这些黑盅盅也是一种喜庆的文化。所以,至今,我做肉仍用那些粗瓷黑盅盅,仿佛也是敬畏和传承。一日,豁然开朗:我的老家汾州府,明代时曾住过两个王爷,建过两个王府。王府的膳食都有宫廷的气派。流传在当地的黑盅盅肯定与州府饮食有关。想到此,我仿佛又闻到了那满屋的肉香,想到了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