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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托举精神之美

——赏析余华小说的艺术魅力

2024年09月01日 09:01:53 来源:吕梁新闻网 编辑:成柏

□ 衣名

小说是否能够有效地召唤与征用历史,以审视和改造现实的境况,蕴蓄并创生未来的镜像,往往取决于写作者或叙事者是否具备真正的创新的意识,这一方面佘华以探寻灵魂畛域,开启精神创作的序列和想象空间:给人以特别的阅读快感和深深的思考余音。

他在过去十年中,书写的三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近日被重新包装再版。统一的装帧风格使它们看上去就像三胞胎,但其写作风格跨度之大却如同隔了祖孙三代,总显出独一无二精神气象。

《在细雨中呼喊》显然是马尔克斯席卷中国的产物。那句在读书界风靡一时的“多年以后”,催生了一批作家。他们被这句看似简单的状语晃花了眼,一下子迷失在“时间”的迷宫中。余华曾被尊为这批作家的先锋,并成为其中一个像捕捉蝴蝶搬努力用各种通感“网住”时间的孩子。遗憾的是,他们的蝴蝶已不是飞舞在拉美色彩斑斓的丛林和河流里,而是像钉在木板上的标本,只剩下血肉被风干了的躯壳。

对于“时间”的痴迷使这部作品犹如枝叶疯长的植物,迷乱的细节和意象遮蔽了故事的主干。在描写主人公的弟弟落水而死一节中,余华竭力使叙事跳跃起来,连串的时间状语把原有的线性时间关系打碎:“事情发生时……”“几天以后”“当那人失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一直以来……”“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现实、过去、回到现实、再到过去,在回到现实……,时间像绳子一样不停地在叙述中被拉过来拽过去。

然而这种拔河式的时空交错并没有使时间更具有立体感,反倒让人感到只是一种用力过猛的叙事姿态。过度的技巧已经使作品因偏离了实质而显得游移、虚夸。换言之,小说的主干因疯长的树叶夺去了过多的营养而显得不够挺实。可见,创作《在细雨中呼喊》时的余华,像一只急于开屏的孔雀,完全被自身华丽的翎毛迷住了。在描写河水时他说:“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其中“陆地上的东西”如同一个特写镜头在句中显得很突出,让人以为他在强调“河”与“陆地”的对比之后,接下来会把这种修辞上的对应延续成富有具体含义的描写。但这只是种虚张声势所产生的错觉,其实在整个段落的语境中根本就没有强调“陆地”的必要。不客气地说,在《在细雨中呼喊》全篇中,类似这样过度的表达占据百分之八十。因而读它的感觉真好比眼睁睁地看着他煞费苦心地揠苗助长,辛劳而无效,到头来他累读者也累。

如果说《在细雨中呼喊》的写作风格与它的主题——成长的迷惑和混乱有必然关系,那对于《活着》也同样如此。《活着》的主题是如何面对无处不在的死亡,主人公经历了全家老少三代六口人的死亡。比较一下余华在两部作品中对死亡的描写,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再轻易被表面的技巧拉着跑了。在《在细雨中呼喊》里,他总是刻意把十八般兵器全都披挂上身,动用一切可能想到的修辞方式来显示他对死亡的理解是如何的与众不同。而在《活着》中,他对亲人去世的悲痛的描写已是相当直接而质朴,主人公只是“哭了又哭”“忍不住哭了”。比较而言,后者对感情的描述更正常、真切,比华丽的辞藻更接近人的内心。

也许是巧合,这三部小说从名字上便显示出文风,也准确表露了余华的写作状态。《在细雨中呼喊》非常抒情,不加掩饰地追求浪漫。《活着》很哲理化,表现了一种努力向深处思考的姿态。《许三观卖血记》则是以不动声色的陈述语气,显示出作者对事实本身的尊重。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有意识地砍伐掉所有不必要的枝蔓,随手翻开书页,就会发现以前大段大段的描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叙事方式,是没有语气、态度、表情的“某某说……”尽可能简洁的对话如同电报一样只有主谓宾,没有形容词,没有抒情,甚至连人物的相貌,衣着、感受,事情的地点、环境都没有。这不禁使我想起毕加索那幅著名的《牛》的创作过程,一大堆色彩、线条被画家一一去掉,最终只剩下一条干净利索线条勾勒出的牛的轮廓。

余华笔力深厚,普普通通的场面,别人一笔带过,面目模糊,他却将场面切割成一个个层次、一个个动作,反复皴染,跃然纸上,达到了工笔丰神的效果。不少的文段可圈可点,甚至令人拍案叫绝。

余华在1995年写的一篇随笔《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中提到胡安·鲁尔弗的作品让他非常吃惊,因为作者的“描写及其单纯”,却使他“在阅读时在心里产生过极其丰富的事实。”由此他深受启发,他写道:“从叙述上看,单纯的笔触常常是最有魅力的,它不仅能有效地集中叙述者的注意力,也使阅读者不会因为描述太多而迷失方向。”

这段话有力地解释了余华从《在细雨中呼喊》到《许三观卖血记》由繁入简的变化原因。表面看来,是先人的作品感染了他,提示了他。实际上这更是一种内心契合的结果。余华抛弃华丽的风格,是他自身表达的需要。《在细雨中呼喊》那种动用全身所有感官的写作方式,一定使他感到了疑惑或者不适应。所以,当他看到简捷而纯粹的文风,深藏在体内、更能代表他个性的东西,或者说,是随着年龄增长沉积下来的对成熟表达的需求,终于苏醒了过来,并进入了他的创作。

在分析威廉·福克纳的作品时,余华也显露了对自己创作道路的思考:“就像我们见过的那些手艺高超的木工,他们干活时的神态是一样的漫不经心,只有那些学徒才会将自己的兢兢业业流露在冒汗的额头和紧张的手上。福克纳叙述上的训练已经不再是写作的技巧,他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叙述时犯下低级错误的作家,他不会被那些突然来到的漂亮句式,还有艳丽的词语迷惑,他用不着眨眼睛就会明白这些句式和词语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它们的来到只会使他的叙述变得似是而非和滑稽可笑。他深知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需要的是准确和力量而不是插在帽子上摇晃的羽毛饰物。”

作家通过类比、通感、借喻、暗喻等手法,将虚与实,内与外,历史与当下连接在一起,创设了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舞台。

的确,《许三观卖血记》的简捷明了不仅使我们产生了叙述之外更多事实的联想,也出乎意料地为读者提供了更广阔的历史空间。我们在主人公一生不同的卖血经历中,亳不费力地认出了中国社会的变幻莫测、大起大落。事实上,很多人的命运不正和许三观一样,犹如一只在狂风巨浪中漂泊的小船吗?侥幸的是,船虽颠簸不止,却没有让我们在可怕的咆哮中丢掉性命。就像余华在《活着》的韩文版自序中写的,“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呼喊而是忍受,是“以一根头发承受三万斤的重压”。正因为如此,这种将自身感情极度压缩在冷峻、不带色彩的叙述中的作品,却使人感到异常温暖。

这种感受使我和余华不约而同想到了鲁迅。在小说《孔乙己》中,鲁迅是从主人公的腿被打断才开始写他是如何走来的。余华说:“这是一个伟大作家的责任。当孔乙己的双腿健全时,可以忽视他来到的方式,然而当他的腿断了,就不能回避。这是我为什么喜欢鲁迅的理由,他的叙述抵达现实时是如此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

这也是我喜爱《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同时也是我期待余华正在创作的下一部作品的理由。在叙述上拔掉了多余翎毛的余华,将向现实射出他的子弹,无论这一部的靶子是那一片曾被人们忽视的角落,它必将是准确而有力的,穿透虚伪,也穿透忍受的惯性在我们身上早已结下的那层冷酷的厚茧,直达我们的内心。

“为有担当多壮志,但倾长情著春秋”。余华通自己的笔触,抒写了历史之美,人民之美和时代之美的精品,为世纪文学写作做了一个很好的典茫,以其含蓄内敛,博大深沉的生命张力和写作美学,为读者带来共鸣式的情感体验,展现出独特的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