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禅韵
□ 李瑞花
中国建筑非常讲究对称美,但临县正觉寺山门前的那株柏树,却孤零零地守着朱红色的院墙。据了解,原本它也是成双成对,它太老了,虽然枝叶还是郁郁葱葱,像年轻人那样富有朝气,但长达千年的寿命让人敬畏,也许只有这株千年古柏超然物外、荣辱不惊的气质才有资格陪伴正觉寺这样的千年古刹。
留恋于这棵“佛手合掌”的古柏前,我余兴未了,总觉得它掌心里还留存着同伴的余温。不觉中人群走远,只留我独自一人。信步来到天王殿,跨过门槛,四尊巨像分踞大殿两侧,彩塑身躯前倾,仿佛随时都会倾倒。只见四大天王身披铠甲,头戴胄盔,手持法器,目光如炬。
跨出门槛我仰头望去,白云悠悠地在树冠上游荡,翠柏在风中轻轻摇曳,几只雀儿在枝头穿梭、追逐觅食。一阵风吹过,一些白色的细碎从琉璃檐顶簌簌落下,在空中轻轻翻卷着划过地面。
大雄宝殿内光影浮动,一中年女子站在拜垫前双手合十,右掌稳稳按在拜垫中央,缓缓跪倒,手心向上承接福气,三拜之后,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喃喃自语。在这里,每一张面孔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有人求前程似锦,有人求内心安宁,有人为家人祈福,有人求自己解脱。在香火缭绕中,我看到了人间百态。或许,寺庙的意义不仅在于承载信仰,更在于让我们看见自己,看见众生。佛像慈悲,目光垂怜人间,可世人各有各的苦楚,谁又是谁的救世主呢?
站在寺院最高处远眺,瓦窑峁等六村如莲花瓣般徐徐舒展,将寺院稳稳托于山水蒲团之中。在佛教里,“六”代表着六道轮回的慈悲,是六根清净的觉悟。正觉寺端坐其间,恰似六合捧珠,暗合佛门至理、倒映天地玄机。它并未躲进深山老林或名山大川中遗世独立,而是深深揳入世俗生活的烟火之中,守着自己的清静与安详,化解着众生俗念纷纷扰扰的浮躁。
沿着青石小径向东前行,路的尽头便是著名的十二连城。十二连城是城吗?它不是城,它是临县正觉寺的十二颗千年古柏。但它又是城,这十二棵千年古柏,宛如一道绿色城墙,横亘在黄土梁上,气势恢宏,蔚为壮观,是这座千年古寺的标志性景观,以“树如城垣、势若军阵”的独特姿态,默默守护着这一方天地。
登高壮观天地,俯仰自有春秋。十二棵古柏一字排开,犹如一条巨龙蜿蜒盘亘在山梁上。山风呼啸而过,树冠在风中如波涛翻涌,阵阵涛声恍若天籁之音。树影婆娑枝桠交错处,悄然编织出“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仙宫意象。这些古柏在艰苦的环境中顽强扎根,在岁月的磨砺中茁壮成长,哪怕历经无数风雨沧桑,依然保持着向上的蓬勃生机。它们见证了正觉寺的兴衰荣辱,而寺院的钟声又陪伴着它们度过无数个寒冬。这些古柏,有的如虬龙腾空而起,有的似壮士俯身前行,年复一年,根须在贫瘠的黄土中不断穿梭,探寻深层的水源;枝桠奋力向天空伸展,与强劲的山风顽强对抗。它们见过唐代的明月、宋代的雨雪,经历过黄土高原上的战火与饥荒,却始终以倔强的姿态傲然挺立,将根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用一圈圈的年轮记录着生命的坚韧。站在古柏前,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凸起的树瘤就像凝固的黄河波浪,佛与木,在此处达成了某种隐秘而深刻的共鸣——都是在时光中修行,都是在天地间坚守。
那棵历经了1500年风雨洗礼的子鼠柏,树干已然中空,树心空洞处滋生着苔藓,却依旧枝繁叶茂。我轻轻触摸着它那分不清是树干还是树皮的表面,刹那间,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无常”,盘桓于心的种种杂念纷纷显现,自己对钱财名利的欲望、对孩子前途未来的焦虑,在这一刻,似乎不再像往常那般重要,不再时刻揪着自己的心,不再急切地想要干些什么去改变。现在我什么都没做,但我清楚自己已经改变,一些沉重的累赘已然放下,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透彻。
佛家所言的不偏空,不偏有,恰如古柏在“空”的裂缝里顽强生长,在蓬勃的生机中照见空性。此中真意,唯在贴近树心的静静倾听中,在凝视新叶的震颤时,方能深刻体悟。空心并非枯萎,而是容纳万有的虚怀;繁茂并非执念,而是随顺因缘的自在。落日余晖轻柔地洒在红墙上,寺庙仿佛披上一层薄薄的金纱,墙面上,树影斑驳陆离,古寺与古柏深情凝望,相看不厌。
“当、当”的寺庙钟声悠悠响起,佛前一炉香袅袅绰绰,在空气中慢慢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