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 化

打谷场上

□ 程建军

在过去的岁月,能拥有一块平展场面的百姓人家,那绝对是排场人家。

我家窑洞院就有这样一块天然的场面,那里寄托过父辈们无数的希望,更承载过我童年无数的欢乐。

丰收季节一到,闲置许久的打谷场便顿时热闹起来。

“嗷、嗷”“圪儿、圪儿”“哞、哞” “咴儿、咴儿”,乡亲们的骡驴牛马得意地打着响鼻,舒心地打开各种声部,此起彼伏的嘶鸣渐渐把早晨的浓雾摁倒,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大爷,你家的糜黍今年不赖哇?”

“出苗遇上卡脖旱,能好成个甚咧!”

“张大哥,我瞅见你家谷穗是铁棒槌的种,一亩肯定能打千数斤。”

“今年没有霜踏可是幸运!”街坊邻居们一边吆喝着不听话的牲口,一边和遇见的人随意打着招呼,偶尔会把打谷场上那几颗狡猾的石头土坷垃顺手踢个老远。

皮鞭在空气中猛然炸响,庄稼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原本宽阔的场面顿时拥挤了不少——东边几捆捆高粱,西边一垛垛糜黍,南面几排排谷穗,北面一队队苎麻……它们犹如整装待发的士兵,威风凛凛地守候着谷场的四面八方,等待端庄稳重的碾磙和野心勃勃的秋风对它们做最高级别的检阅。

在这个大家共享美好的时刻,打谷场上也聚集了成群结队的不速之客——叽叽喳喳的麻雀拖家带口,偷偷摸摸的田鼠呼朋引伴,探头探脑的野兔举家搬迁,它们俨然成了打谷场上获得绿卡的居民,四处奔忙,分割领地,选址定居,嚣张热烈。

父辈们把丰收的希望留在了场面上,我和小伙伴们更是把美好的童年统统丢在了宽阔的场面上。

谷垛们密密地挨挤在一起,犹如一马平川的柏油马路,我和小朋友们一人骑着一支干草,在谷垛上跑来跑去呼啸着打闹着。高粱酡红着脸如同喝醉酒的巨人,我和小朋友们一人别着一杆高粱秆曲的手枪,自如地穿梭在巨人的腋下开辟着各自的领地。满场的糜穣蓄满阳光,平铺着满地的温暖,我和小朋友们一人含着一根糜杆削成的“咩笛”……或如吹鼓手般吹打着,或如罗汉般醉卧在秸秆上,或者打滚翻筋斗藏埋埋(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觉得秸秆有多么扎人。

那些豆子噼啪的晌午,那些扇车轰鸣的黄昏,那些连枷磕打的月下,在我的印象里,它们都是故乡场面上最美好的意象。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碌碡滚动着沉重的身躯兴致勃勃地赶来了!

想想看吧,烈日之下,头扎白羊肚手巾的老汉汉,他老人家除了使劲吆喝着拖着沉重碌碡的老黄牛,偶尔会不紧不慢地哼唱着一曲自古流传的民间小调——“咧咧、号号,咧咧、号号”,偶尔也会蹲在树荫底下饱饱地吸一管旱烟,偶尔也会扒拉开场面心满意足地欣赏一下谷物丰腴的身躯——歇足了精气神,他老人家会绕着场面继续赶着老牛慢慢碾压,一圈、一圈、又一圈……

我们小孩子闲着无事,照例喜欢看样学样,亦步亦趋跟在老汉汉屁股后头,有模有样地哼唱着这流传了千年的民间小调——“咧咧、号号,咧咧、号号……”

宽阔的场面上,还有谁在演唱?还有谁在表演?“穷乐活,富忧愁……”通过这样简单的歌唱,我的父老乡亲把枯燥的生活酿成了甘甜爽口的美酒,写成了黄土地上不朽的诗篇。

如果场面上来了手扶车碾场,那么我们快乐的心情简直就会美到爆!小朋友们七手八脚爬上车兜上,大家的身体随着手扶车的颠簸上下起伏,呼喊着、尖叫着,像现在坐过山车一样一圈一圈转得昏天黑地,那种惊喜刺激,那份兴奋欢乐,那点极致的享受,当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秋收时节,适逢学校放秋假,孩子们虽然干不了什么农活,但却可以掐谷穗,可以翻场面,可以晒太阳,可以看场面——孩子们在谷物的清香的浸染之下,一任世间的温暖划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月亮慢慢升上来,场面上忙忙碌碌的人影越来越多——小孩子们认认真真抓好麻袋的两只角,大人们拿着簸箕仔仔细细地筛选着粮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颗粒归仓一直是每一个农村人最美好的梦想,因为只有对土地饱含深情厚谊的农民,才会对自己的辛勤培育的谷物呵护有加。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我蹲在宽阔平坦的场面,用自己的小手使劲抠着散落在四处的谷物颗粒,仿佛看到了金灿灿的谷穗在风中摇曳,看到了父母挥汗如雨的背影,看到了田间地头那些年年奔跑的希望与梦想。

平场、晒场、碾场、翻场、扬场……这些发生在黄土场面上的美好图景至今历历在目,将永远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之中。

我爱你,我永远热恋的故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