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花
◇读《诗》笔记5
□ 白军君
一首古代诗歌的情感体量能有多大,它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这是个好问题。
《诗经·采薇》给出了很好的答案,它把情感表达推到极高的水准。我说的是《采薇》的复合型情感,这在整部《诗经》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当我们进入《采薇》的语言世界,劈面而来的是急促和压抑。“采薇采薇”“曰归曰归”,简直就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在诗歌内部,这个叫节奏紧张。紧锣密鼓之下,是一颗归心似箭的心在声声呼唤。全诗共六章,前三章都是相同的句式——“采薇采薇”“曰归曰归”,分明是在重章叠词中表达一种急不可耐、迫不及待的心情。问题来了,薇菜和归家有什么关联吗?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这个问题不首先搞清楚,就没法弄清楚这首诗歌的情感之复杂,之深邃。
尽管诗中给出了“曰归”的诸多理由,是“玁狁之故”“不遑启处”“忧心孔疚”。但是,在我看来,上列理由都是“目”,“采薇” 才是“纲”。
薇菜,就是野豌豆,种子、茎、叶都可食用,尤其是豆荚,也就是种子,可以生吃。常年的征战,经常饥不果腹,许多时候只能依靠薇菜充饥——“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吃薇菜充饥成为常态。为了夯实“曰归”,诗歌一开头就不厌其烦地六次写到“采薇”。从理论上讲,“玁狁之故”才是“曰归”的主要原因,在笔墨上理应是花大气力的。事实上偏偏不是。作者把薇菜安排在文章最显要的位置,这是非常高级的手法,它为全诗的复杂情感奠定了坚不可摧的逻辑基础。让我把话说彻底,因为自诉的人是戍卒,所以他采摘的野菜必须是薇菜,他不能去采莲,采菊,采桑。它牵扯到读者的生理感受,还有诗歌的审美。试想,一个生命危在旦夕,经常依靠采食(大概率是生吃)薇菜的战士会有着怎样的心理呢?当然是“曰归”,“采薇”和“曰归”成为生活逻辑上的绝配。至此,《采薇》完成了它叙事中的第一次抒情:忧伤。
起手三章,诗歌以“我行不来”一语结束,诗意沉闷,令人窒息。到了这里,就情绪而言,诗歌掉到了它的最低谷。那是怎样一副光景呢?“载饥载渴”“忧心孔疚”“不遑启处”,这12个字,只有天才的诗人才可以写出来。没有这12个字,《采薇》作为叙事诗它就没有写透彻,艺术水准可能只是中段。这12个字还有一个巨大的作用,就是为后文张本、蓄能。
果然,从第四章开始,情节开始反弹。从“我行不来”的绝望中出现了希望。这个希望就是诗歌中“开”出棠棣花。这是了不起的一笔。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道刺破长空的闪电,如荒野千里的冬季兀自开出一丹娇艳的牡丹。是棠棣让叙事峰回路转,让人眼耳一亮。自此,《采薇》的色调变得明媚,一扫阴霾,变得开阔起来,“彼尔维何?维常之华。”这8个字可谓惊心动魄。
正是因为棠棣花,下面的马儿“业业”“骙骙”才显得自然。我非常喜欢“彼尔维何?维常之华”这句话。这原本家常的一句话,放在具体语境中,这句话马上变得不一样,它就是暗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整首诗歌。从薇菜到棠棣,这个转折太大了。一,从载饥载渴采吃薇菜,到观赏棠棣花(棠棣花不能食用),诗歌出现了从生理需求到精神审美的一次飞跃。二,全篇气势为之一振。写出了军容之壮,戒备之严。三,情调也由忧伤的思归之情转为激昂、豪迈的战斗之情。这个反差太大了。《采薇》是一首情绪悲伤令人窒息的诗歌,但是,它又是那么的鼓舞人心,把反差巨大的两种情感完善地统一到一首诗歌中,凭借的就是——棠棣。换句话说,是棠棣花让《采薇》美了三千年,常开不败。
按说,棠棣的花朵并不鲜艳,或红或白,两三朵成一缀,花头不大,茎较长而花下重,可见,棠棣花并不是表达繁盛之貌的典型。其实,诗人选择棠棣大有深意存焉!却原来,棠棣是兄弟情谊的花语,所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既然“棠棣”象征着兄弟情意,那么,喻体所代表的只能是将士同心,“与子同袍”、同仇敌忾的战斗情怀,这样巨大的情感改变,诗人唯一凭借的正是棠棣。是棠棣决定了《采薇》的纵深,决定了诗歌“哀而不伤”的文学品质。是棠棣使全诗的情感得以升华,也使戌卒的形象更为感人而丰满。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下,一名普通的士兵,一方面忍受思乡念亲的苦痛,另一方面仍然以同仇敌忾的赤子情怀投入战斗。《采薇》的意境因此而深广。戌卒忧时伤事、爱国恋家的复杂情感就这样被统一了起来。
诗歌的计量单位是字,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意象,“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激活了一首诗,李商隐一个“锦瑟”意象让后世迷离千年。是棠棣让《采薇》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从久戍思归的战士转变成为国赴难的勇士。
诗歌意象的魅力就在这里,从沉郁到悲慨,从哀伤到豪迈,它们中间隔了千山万水,正因为棠棣这个意象的出现,让上述两组语义悖反的表述立马变得近在咫尺。我说的是诗歌的风格,还有诗人的情感。